那是辛药谷的一个春天,临近夏日,阳光敷衍地撒在辛药阁后院的池塘中。那是叶争第一次到妖界。
楚先生和谷主有旧,带他来谷种治病。他出生就有病,很严重的病,他的生母强行在他出生时封住了他的气息七七四十九日,他活着的代价便是无法同常人一般能得机缘修行。霜国本是修行盛国,经历战乱后的霜国子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先王留下的唯一后人身上,可这个后人居然不能修行,那如何能服众?所以楚先生将他带来了辛药谷,希望以药物负有盛名的妖界能帮帮他。
那一年,叶争十二岁。
十二岁的叶争被楚先生留在殿外,殿内是那个精致优雅的美丽妇人和先生的谈话,关于他自己,可他丝毫不关心。
叶争百无聊赖地在后院闲逛,谷中妖来来往往,看见了他却并不注意,各做各的事。只有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绿衣小姑娘赤着脚丫,睁着大大的眼,死死的盯着他。叶争走过去,他活了十二年,第一次有人敢这么看着他。
“你是何人?”女孩问。
“我随先生来……”
“你是何人,没问你来做甚。”女孩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她像个小小的女王,有着高不可攀的气度,尽管赤着脚。
“我是病人。”他也是第一次被这种语气质问,心中有些许不快,但很快,他的不快就被小女孩可爱的一笑吹得烟消云散了。
小女孩提了提绿色的裙摆,他才发现,所谓绿衣,不过是几片极大的绿叶,小女孩白皙的皮肤透出来些许,已懂何为害羞的他不由得红了脸。
“不凶你啦!病人,你过来,我给你瞧瞧。”小女孩向他招手,笑的可爱。
“你是医师?”他带着半信半疑往小女孩的方向走去。
小女孩挥挥手,几片叶子落在叶争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绿光,随后她小巧的手轻轻放在叶争的肩膀上,她话语中没了俏皮:“病人,你这不是病,是毒,会死人的。”
叶争着急但也不表露:“解了它可成?”
小女孩轻轻摇头:“解了它你更活不了。”
“那该如何?”
“我帮你,你可给我什么?”
“金银财宝,锦绣绸缎,高官俸禄,你想要什么?”
小女孩偏头想了很久:“欠着吧!”
随后叶争感觉到了体内出现了极大的痛楚,可他的喉咙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一股错综复杂的气息从他的头顶贯穿至全身筋脉,他实在承受不住那痛楚,片刻便没了知觉。
等他再次醒来时,他的右手边一片枯黄的树叶,他移动身躯时,身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原来他躺在大片枯树叶中,叶争抬头,头顶多出来的那颗大树上并没有枯叶,仍是带着无尽生命的绿。
“不用疑惑了,那是我为你付出的代价。”小女孩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方响起。
“你在哪?”叶争看向四周,并没有小女孩的身影。“我就在你身边啊。”风吹得地上的枯叶飘起又落下,年华似水仿佛停留在这一刻。少年望向高大的树木,树叶轻轻摇动,就像小女孩没有杂质的笑。
叶争抬起自己的双手,手掌上清晰地散发出光亮的纹路:“这至少也得是三十年以上的修为,我们素不相识,如此大的恩惠,要我如何还得起?”
小女孩依旧轻盈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你是我破土后第一个见到的人类,也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娘好像并不是很喜欢我,谷中的妖怪们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我。不过,作为回报。就算日后海枯石烂,四界沦为一片废墟,你要满足我三个愿望,一个也不能少。”
叶争心中不尽感激,便道:“好。”
“第一个愿望,你现要每天陪我说话,直到你离开。”
“好。”
先生和谷主的谈话持续了一个月,他们进进出出,辛药阁中常有光芒四射,谷主派人来照料叶争却回绝了,侍者只是将吃食送到那颗树下便离开,甚至没有人发现谷中后院多了一颗大树。
叶争站在树下,给大树讲王宫的世界,人族的历史,王族的恩怨和他身上所背负的先生所描述的仇恨。他将王族讲成普通的官宦人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将国家飘零讲成家族败落,脱下背上的重担。自他懂事以来,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将自己身上所承载的一切表达出来,表达给一棵树听。树听得入迷,忘记了自己为这个少年失了人形。
“我一百岁了,小兄弟,”她唤他小兄弟,他们还不曾交换姓名:“妖怪修得百年方可成人形,树妖方可破土,我娘给我见过,破土后的树妖是没有自由的,尤其是她的女儿。所以我不想变成人形,所以我给了你五十年修为,这样我就可以保持树的形态,也可散了你体内的毒,你现可像普通人那般修行,而且还可找到修行捷径。”
叶争小小的手扶上粗糙的树身,一股暖流充斥着他的大脑,小姑娘稚嫩可爱的声音让他嘴角浮现起一个不太熟练的笑容:“那树妖姐姐,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树姑娘其实有名字,叫遥遥。
遥遥且无期。
叶争并不知道,遥遥也不想让他知道。“好啊!不过我这年纪,哪能被你称作姐姐呢?”
“妖的一生漫长,按理说,你该是个才出生的妹妹才是,你是个树妖,且在我生命中如同一场及时的雨,不如就叫你阿澍吧。”叶争用已经逐渐细长的白净的手指在树身上缓缓写下一个“澍”字,阿澍笑得开心,似没有烦恼。
谷主看到的那一幕,是小小少年靠在树身上玩弄枝叶,甚至没有发现她和先生的到来。饱经世事的谷主内心柔软出现的那一刹那,她自以为的理性占了上风,她将满腔怒火撒在了侍者身上:“谁准他靠近这棵树的?为何不禀告?”
侍者慌张,想起是谷主亲口说过不能管这小女孩的任何举动。她心中万般委屈不敢开口。谷主一挥手,阿澍便成了一个虚无的人形,小女孩脸上没了笑,尽是紧张之意无法掩盖。
“胡闹!”谷主美丽的脸上尽是愤怒:“你五十年的修为,怎能如此随便给一个你先前不曾认识的人。如此挥霍,竟是丝毫不顾及你自己的身份职责!”
小女孩不说话,一直低着头,也不敢看坐在地上茫然的叶争。谷主手上明亮的褐色光芒笼罩着阿澍小小的身体,使她的身体愈发虚无,直至消失。
“阿澍!”叶争拼命去抓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就像树叶下小女孩天真的笑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兄弟,你还欠我两个愿望,记住,以后不穿绿衣的,都不是阿澍。破土后,是没有自由的,回到土里,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