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元年六月十日[1]，愈自江陵法曹诏拜国子博士[2]，始进见今宰相郑公[3]。公赐之坐，且曰：“吾见子某诗，吾时在翰林，职亲而地禁，不敢相闻。今为我写子诗书一通以来。”愈再拜谢，退录诗书若干篇，择日时以献[4]。
于后之数月，有来谓愈者曰：“子献相国诗书乎？”曰：“然。”曰：“有为谗于相国之座者曰：‘韩愈曰：“相国征余文，余不敢匿，相国岂知我哉？’”子其慎之[5]。”愈应之曰：“愈为御史，得罪德宗朝，同迁于南者凡三人[6]，独愈为先收用，相国之赐大矣[7]。百官之进见相国者，或立语以退，而愈辱赐坐语，相国之礼过矣。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已下，欲以其业彻相国左右者多矣[8]，皆惮而莫之敢，独愈辱先索，相国之知至矣[9]。赐之大，礼之过，知之至，是三者于敌以下受之，宜以何报[10]？况在天之宰乎[11]！人莫不自知，凡适于用之谓才，堪其事之谓力，愈于二者，虽日勉焉而不迨[12]。束带执笏立士大夫之行，不见斥以不肖，幸矣，其何敢敖于言乎[13]？夫敖虽凶德，必有恃而敢行[14]。愈之族亲鲜少，无扳联之势于今[15]；不善交人，无相先相死之友于朝[16]；无宿资蓄货以钓声势[17]；弱于才而腐于力，不能奔走乘机抵以要权利[18]。夫何恃而敖？若夫狂惑丧心之人，蹈河而入火，妄言而骂詈者，则有之矣[19]。而愈，人知其无是疾也，虽有谗者百人，相国将不信之矣。愈何惧而慎欤？”
既累月，又有来谓愈曰：“有谗子于翰林舍人李公与裴公者，子其慎欤[20]！”愈曰：“二公者，吾君朝夕访焉，以为政于天下而阶太平之治[21]。居则与天子为心膂，出则与天子为股肱[22]。四海九州之人，自百官已下，其孰不愿忠而望赐[23]？愈也不狂不愚，不蹈河而入火，病风而妄筍，不当有如谗者之说也[24]。虽有谗者百人，二公将不信之矣。愈何惧而慎？”
既以语应客，夜归，私自尤曰[25]：咄！市有虎，而曾参杀人，谗者之效也[26]。《诗》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伤于谗，疾而甚之之辞也。又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始疑而终信之之谓也[27]。孔子曰：“远佞人。”夫佞人不能远，则有时而信之矣。今我恃直而不戒，祸其至哉[28]。徐又自解之曰：市有虎，听者庸也；曾参杀人，以爱惑聪也；《巷伯》之伤，乱世是逢也[29]。今三贤方与天子谋所以施政于天下，而阶太平之治，听聪而视明，公正而敦大[30]。夫聪明则听视不惑，公正则不迩谗邪，敦大则有以容而思[31]。彼谗人者，孰敢进而为谗哉？虽进而为之，亦莫之听矣[32]！我何惧而慎？
既累月，上命李公相[33]。客谓愈曰：“子前被言于一相，今李公又相，子其危哉[34]！”愈曰：前之谤我于宰相者，翰林不知也；后之谤我于翰林者，宰相不知也。今二公合处而会言[35]，若及愈，必曰：“韩愈亦人耳，彼敖宰相，又敖翰林，其恃何求？必不然[36]。”吾乃今知免矣，既而谗言果不行[37]。
【注释】
[1]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
[2]愈自江陵句：我从江陵法曹参军的职位奉旨拜为国子博士。
[3]宰相郑公：郑慄，宪宗朝宰相。
[4]愈再拜谢句：我第二次行礼称谢，退下来抄录了若干篇诗和文章，选择一个好的时日献上去。再：第二次。诗书：诗与文章。
[5]征：索取，索要。匿：隐藏，隐瞒。子其慎之：你可要慎重对待这件事。其：加强语气。
[6]愈为御史句：我担任御史时，在德宗朝获罪，一起被贬到南方去的共三人。
[7]独愈为先收用句：只有我被最先收回朝廷任用，相国的恩赐太大了。独：只有，只是。为：被。
[8]四海九州之人句：天下的人，从百官以下，想要凭借他的学业列在相国左右的人是很多的。四海、九州：指中国。以：凭。彻：列，达到。
[9]皆惮而莫之敢句：全都敬畏没有人敢这样做，只有我承蒙选取，相国的知遇之恩达到极点了。
[10]是三者句：敌：对等，相等。宜：应该。
[11]这句的意思是：何况是天子的宰相呢？
[12]人莫不自知句：人们无不知道自己只有适合于任用才称为才，能够胜任某一事物才称为力，我对于这两方面，虽然每天勉力而行却还达不到。
[13]束带执笏句：穿着官服，拿着笏板站立在士大夫的行列中，不因为不肖被斥逐，已经很荣幸了，哪里敢在语言方面表现出傲慢呢？
[14]夫敖虽凶德句：傲慢虽说是不好的德行，但必有所仗恃才敢于实行。凶德：违背仁义的恶行。恃：依赖，凭借。
[15]鲜少：很少。鲜：少。扳联之势：攀附的势力。
[16]相先相死之友：互相谦让，以死相救的朋友。相先：相互逊让。相死：致死以相救。
[17]无宿资蓄货句：没有积聚的钱财和货物用来沽名钓誉。
[18]弱于才而腐于力句：在才能方面薄弱，在权力方面古板陈旧，不能上下奔走趁机钻空子而获得权力。
[19]若夫狂惑丧心之人句：假如是那些狂妄昏惑丧失理智的人，跳河投火，胡说骂人者，才有这种情况。
[20]既累月句：又过了几个月，又有人来对我说：“有人在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李公、裴公面前进言谗毁你，你可要小心啊。”
[21]二公者句：二位大人是我们国君朝夕咨询的对象，用来处理天下的政务面达到天下太平，政治清明。
[22]居则与天子句：处在朝廷就给天子做亲信得力之人，在外边就给天子做左右辅弼之臣。
[23]这句的意思是：天下的人，从百官以下，谁不愿意效忠他们并且盼望有所赐予？
[24]病风：患风搐和风瘅病。妄骂：没有根据地骂人。当：应当。
[25]私自尤曰：私下里责备自己说。尤：指责，责备。
[26]咄，市有虎句：唉，说市上有老虎，并且说曾参杀人，这是谗毁者谗言的效果呀。
[27]始疑而终信句：说的是开始怀疑而最终听信谗言的情况。第一个之：复指前置宾语。
[28]今我恃直句：现在我依赖梗直的品性而不知戒备，祸患将要到来了。恃直：凭借正直的品性。戒：防备，警戒。其：将要。
[29]徐：舒缓、缓慢。庸：平庸，不高明。以爱惑聪：因为爱他而迷惑了听力。乱世是逢：遭逢乱世。
[30]今三贤句：现在三位贤者正和天子一起谋划，用来实施清明的政治于天下，从而达到天下太平，耳朵听的清，眼睛看的明，公平正直敦厚宽大。
[31]夫聪明句：耳聪目明，听情况看问题就不会有疑惑，公平正直就不会亲近谗毁奸邪之人，敦厚宽大就有了包容和思考的条件。则：就。迩：近。谗邪：指谗毁奸邪之人。
[32]虽进而为之句：即使到他们跟前进谗言，也没有谁会听谗毁者的话。虽：即使。为之：进谗言。之：代谗言。莫之听：没有谁会听这些谗言。
[33]既累月句：已经过了几个月，皇上任命李吉甫为宰相。上：皇上，指唐宪宗李纯。李公：李吉甫，宪宗元和二年（807）任中书侍郎，六年（811）任宰相。
[34]客谓愈曰句：有人对韩愈说：“你先前被人在一宰相面前说了坏话，现在李公又当了宰相，你将危险了。”被言一相：指宰相郑慄。郑慄，德宗时翰林学士，宪宗时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35]合处：坐在一起。
[36]若及愈句：假若谈及韩愈，必定会说：“韩愈也是人啊，他傲慢宰相，又傲慢翰林，他将要追求什么呢？必定不是这样的。”
[37]吾乃今知句：我现在才知道那些谗言可以免除了，不久谗言果然不能实行。乃：才。既而：不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