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欢伏在被窝中,脸色越发的青白。还,瑟瑟发抖。
他自三岁便有记忆,自己的身体不好,母亲以及大哥二哥,皆十分宠着他。但父亲夏青邑不一样,他身为花州王,骨子里那股崇武的劲头还未消融。自己又生了一个病怏怏的儿子,不能习武,不能为容帝效力,简直是夏家之耻。虽然夏夜欢自小便喜欢读书,深得容帝喜爱,甚至还参与了九州律法的修正,亦算是青年才俊。但夏青邑并不过这样认为,以前夏夜欢没得到容帝赏识时,他得空便逮着夏夜欢操练,让夏夜欢在烈日下骑马、蹲马步、举石墩子……夏夜欢自然是被操练得奄奄一息,小命没了大半条,药炉子不停顿,药汁一日灌好几碗。夏青邑自是被明双双骂了许久,才停止对夏夜欢的操练。但见着夏夜欢,脸色仍旧不好。后来容帝让九州各王守在极乐城附近,夏青邑与明双双搬走了,夏青邑一年少见夏夜欢,两父子的关系才稍微好上一些。
夏夜欢十分苦恼,明明幼子更得宠,他偏偏像个捡来的。
想起待会父亲还不知如何的唾弃自己,夏夜欢就觉得一阵烦恼。他更觉得容帝的决策是对的,这世上哪有永远的神,只有脚踏实地的人类,才永衍不息。咳,虽然他也是为自己辩解,但每个人的出生都无法选择,若是他能选,他定然是选择健健康康的身体呀,便是愚钝一些也无妨。
担忧了大半响,甄郎中从外头进来道:“夏爷与二公子往外头去了。”
夏夜欢意外:“他竟然没有进来训我?”
甄由毝摇摇头。
夏夜欢松了一口气。
夏青邑到了花州,不曾停歇,马不停蹄与夏夜寻到了左家。
因左陶身份特殊,夏夜寻又叮嘱了左安,是以左陶的尸体并未入殓,而是尸体下放置冰块保存着。
左安虽然不曾有官职,但是是见过夏青邑的。此时见夏青邑风尘仆仆,威严未减,到底是给夏青邑十分的面子:“夏爷。”
夏青邑看他一眼:“左大公子请节哀。”
左安默默地低下头去。
夏青邑望向左陶的遗体,才一瞄,脸色却是一变,又很快消逝不见。夏夜寻离他离得近,见父亲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自是收在眼底。
接下来,夏青邑匆匆安慰了左安,给夏夜寻使了一个眼神,两父子走出左家。
此时夜色已浓,金乌鸦盘旋在夜空上。夏青邑抬眼看了一眼金乌鸦,吐出一口浊气,表情凝重:“是笔诛。”
夏夜寻不明:“笔诛?”
夏青邑大步走向他的马:“回家再说。”
松了一口气的夏夜欢正裹着一件披风,歪坐在榻上,就着夜明珠的光线看书。榻边的小几上,有方才使女送过来的玫瑰糕。使女说,玫瑰糕乃是姜姑娘做的,十分好吃。
姜姑娘做的玫瑰糕,哪能不好吃?夏夜欢心中盘算,明儿姜姑娘会做些什么朝食呢?羊肉汤面?炉饼?或是小笼包?
呀,姜姑娘能住在夏家,可真是太好了。
夏夜欢想着,方才因父亲而郁郁的心情变得十分愉快。他拈了一块玫瑰糕,送进口中。唔,入口即化,满口玫瑰的香味,白糖的量下得正巧,不过分甜腻,但是若是少一分,倒是不够香甜。
他正细细品尝着,忽而觉得一股杀气直冲进来。
夏夜欢抬头一看,赶紧讨好地爬起来:“父亲,您来了?”
那股杀气的源头正是夏青邑,他眉头一皱:“你在吃什么?”
“呃……”夏夜欢看一眼几上的玫瑰糕,老实道,“玫瑰糕。”
夏青邑冷哼一声:“净吃些娘们家家的吃食。”
夏夜欢乖乖地垂手站在一旁,不敢作声:“……”这么晚了,父亲应该不会让他扎马步了吧。
夏夜寻跟在后头,忽而问道:“是姜姑娘做的?”在他印象中,三弟是很少吃这些小食的。
夏夜欢忙忙点头:“方才才送过来的,还热乎着,二哥要不要吃?”
姜姑娘的手艺,自然是要尝一尝的。夏夜寻当下也拈了一块玫瑰糕,放进嘴中。
夏青邑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偏偏夏夜寻还拈了一块玫瑰糕,对他说:“父亲,这位姜姑娘的手艺极好,您要尝一尝吗?”
夏青邑赶紧道:“不用!”他顿了一下,脸色变得肃然,“我们来谈一谈正事。”
夏夜寻赶紧咽下玫瑰糕,神色凝重地望着夏青邑。
夏青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是神族,你们都知道吧?”
夏夜寻与夏夜欢点点头。
虽然他们是神族,但如今到了夏夜寻他们这一代,却是再也没有法力了。也可以说,他们这一代,与人没什么区别。尤其是体弱多病的夏夜欢出世后,又被断言活不过三十,他们更是恐慌。这一切,不过是证实了数百年前的一个预言:神族将灭。是以容帝才竭尽全力,耗尽数十年的心血,建立了由神族统治,但生活的居民却是普通人的九州大地。
夏青邑与明双双,便是拥有法力的最后一代人。夏青邑还好,但明双双,身上的法力除了能维持自己的青春容颜,便只能施展些小幻术,以及近距离杀个人而已。
这数十年,容帝与一帮大神,素日里除了研究如何管束九州大地上的人,剩余的时间皆是在探究,如何回到数百年前的辉煌。
毕竟,当神,比起当人,要逍遥得多。
虽然容帝治理起人界来,颇有些无为之治,但人与神,终究是有些区别。
夏青邑坐在椅上,也顺手拈了一块玫瑰糕,塞进口中,咽下去。嚯,这两个兔崽子,没瞧着自己风尘仆仆从外地赶回来吗?真是一点眼色都没有。他完全忘了,方才夏夜欢是有叫他尝一尝的。
夏夜寻与夏夜欢恭敬地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夏青邑将那一盘玫瑰糕吃完。两兄弟同时心中一叹:可算是牛嚼牡丹了……
他们的父亲,向来是不解风情的。
夏青邑灌了一口茶:“左老将军,乃是死于笔诛。”
夏夜寻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死法,夏夜欢皱起眉头,思索道:“我曾在书上看到过,笔诛者乃是神族的监督者,法力比一般的神族要深。但在一百多年前,笔诛者比神族灭亡得更快,早就灰飞烟灭,世间不再残余一丝神元。再说了,神使日日皆在上头盘旋,若是花州出现笔诛者,早就告知容帝了。”
这病儿子倒还是有些用的嘛。
夏青邑面上不露,心中却赞许,嘴上仍旧似一把刀子:“说是灭亡,可谁都不曾亲眼见所有的笔诛者死去。或许,他们不过用另一种方式生存下来。比如我们,如今不就日日与人厮混在一起?若是我们不说,别人会猜测我们是神吗?更何况,到了你们这一代,神力全无,与人早就没有什么区别。”
夏夜欢才懒得与他这个老父亲相争,都是做祖父的人了,嘴上还要占便宜。
他倒是兴趣盎然:“那便是在花州城中,有着这么一位大隐隐于市的笔诛者了。”
夏夜寻忧心忡忡:“看来这位笔诛者如今是要与我们对着干。”
夏青邑也皱起眉头:“他将左老将军诛死,莫不是想要给我们一个警示?”
夏夜欢想起书上关于笔诛者的后半段:“笔诛者每诛一神,便会受到反噬。如今他笔诛的对象,变成人,也会受到反噬吗?”
“自然会!”夏青邑斩钉截铁,“他既落在人间,又诛了人,那便表示,他如今的法力,只能用来诛人。”
“那该如何抓他?”夏夜欢问。
夏青邑看着他,忽而笑道:“欢儿,倘若你能将这笔诛者揪出来,我便不再逼你练武。”
夏夜欢:“……”他到底是何德何能,才拥有如此这般与众不同的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