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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
文渊阁。
一位颔下蓄着短须的中年长者气定神闲地坐在主位上,正仔细地看着手上的邸报,一言不发。正在此时,内阁中另一位阁老方岳贡缓缓踱到了中年人身旁。
“魏阁老,闯逆的大军已经到城外了。”方岳贡沉吟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内阁首辅魏藻德轻叹一声,道:“事已至此,大明气数尽矣。”方岳贡泪流满面,道:“你我有何面目去见先人啊?”
魏藻德嗟叹不已。
“魏阁老,陛下召见。”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缓缓走入文渊阁,开口道。“原来是王公公。”魏藻德起身道。来者便是崇祯帝朱由检身边的亲信太监王承恩,位高权重。
魏藻德随即对方岳贡道:“陛下传召,魏某不得不往。”方岳贡痛苦地挥了挥手,道:“阁老请便。”魏藻德又是一声轻叹,随着王承恩离开了文渊阁。
在王承恩的带领下,魏藻德沿着宽阔的宫道向宫内走去。王承恩见魏藻德依旧恭谨,不敢随意转头乱看,便开口道:“魏阁老,再看看吧。等到闯逆入城,便再也看不到了。”
听闻此言,魏藻德不由得向左右看去。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本应垂首拱手的臣子第一次对壮丽的皇宫投去审视的目光。紫禁城依旧宏伟威严,在朝阳的照耀下,金光闪闪。艳红的宫墙、金色的殿宇,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
令魏藻德意外的是,朱由检并没有选择在养心殿接见他。皇极殿,紫禁城内最宏伟的建筑,在东方艳阳的映照下,格外地引人注目。当魏藻德步入皇极殿时,却没有瞧见以往那个端坐于龙椅上、看起来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有的只是一个坐在地上,一杯杯饮着酒的颓废男人。“微臣魏藻德,参见陛下。”魏藻德恭谨地拜倒于地,朗声道。良久,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魏爱卿平身。”
魏藻德这才起身,偷眼向前望去。只见年轻人坐在龙椅前的平台上,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可能是酒气上涌的缘故,年轻人眼圈发红,看起来不太好受。年轻人的长发没有如往常一般束起,而是任由它们垂下,从而摊铺在地上。
作为大明帝国的统治者,朱由检从未放弃希望。此刻的他,同样在坚持。“魏爱卿……”朱由检的声音沙哑而沉闷,魏藻德听得,心中不由一紧。“事已至此……你可还有良策……”朱由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魏藻德,目光中饱含着一丝期冀。
魏藻德闻言立即拜倒在地。
朱由检一愣,放下了手中的酒盏。“魏爱卿……”朱由检一句话还未说完,魏藻德却连连磕起了头。朱由检面色发苦、嘴唇微颤,道:“魏爱卿,只要你建言献策,朕一律恩准。”
魏藻德还是不停地磕头,却默默无言。朱由检等待了良久,见魏藻德只会磕头,不由得惨笑道:“是了,若有良策,时局何以糜烂至此?”魏藻德听闻,依旧在磕头。
见状,朱由检心头无名火起,一摔酒盏,怒道:“滚!都滚吧!滚啊!”魏藻德闻言立即起身,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去了。朱由检望着魏藻德决然的背影,怒不可遏地踹翻了龙椅。
龙椅“哐当”一声翻倒在地,好似敲响了大明王朝的丧钟。朱由检望着倒在地上的龙椅,颓然地跌坐在地,泫然欲泣。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见到朱由检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王承恩也抹起了眼泪:“陛下,事已至此,非人力所能挽回了……”朱由检闻言,茫然地看向王承恩。王承恩哭着拜道:“陛下非是亡国之君,奈何时局如此,只能说是气数已尽了!这是气数,陛下!这是命啊!”
魏藻德出了紫禁城,索性连文渊阁也不去了,直接回了府。刚进府门,魏藻德便见兵部尚书张缙彦迎了上来。“濂源?你如何在此?”魏藻德有些惊讶,开口问道。
兵部尚书张缙彦谄笑着拱手道:“阁老安好?下官有礼了。”魏藻德眉头一皱,道:“濂源你疯魔了不成?怎地如此?”张缙彦哈哈大笑道:“听下人说,朱由检方才又宣了阁老入宫?”
魏藻德一惊,低声喝道:“张缙彦!你如何敢直呼天子名讳?!”张缙彦摇了摇头,道:“魏阁老,现在恐怕只有你还把他视为天子了。闯王的大军早已完成了对北京的合围,须臾间便可破城。”
魏藻德冷冷地瞥了张缙彦一眼,问道:“你要说什么?”张缙彦微微一笑,道:“阁老,时候到了。”魏藻德冷声道:“有话就说,不想说就滚出去。”张缙彦连连叹息,道:“改朝换代的时候到了。”
魏藻德大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张缙彦笑着拱手道:“闯王的数十万精锐马上就要杀上金銮殿了,如果不趁此时相助闯王一把,恐怕难食好果。”魏藻德瞥了张缙彦一眼,道:“张尚书,你可真是好算计啊。”
“魏某今年三十九岁,人微言轻,却得陛下赏识,得以成为内阁首辅。你如今却劝我弃君父而去,当真是大逆不道!来人啊!把这罔顾君恩的畜生给我打出去!”魏藻德厉声喝道。
小厮雷轰般答应着,却无人上前。张缙彦见状哈哈大笑道:“阁老啊,你连自家的下人都不如。老话讲‘识时务者为俊杰’,亏你还是状元,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魏藻德一个耳光抽到了张缙彦的脸上,怒喝道:“畜生还不住口?!”
张缙彦捂着脸骂道:“魏藻德!闯王大军立时破城,张某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才来劝你,你不要一意孤行!大明气数已尽,没救了!你难道真的要为朱由检殉死吗?!闯王说了,只要你归降,你便是大顺朝的第一任内阁首辅!阁老可要想好了!”
说罢,张缙彦拂袖而去。
“等等!”
耳畔听得魏藻德的声音,张缙彦嘴角微微上扬,缓缓转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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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襄!有吴襄在!”
朱由检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希望。“吴襄是吴三桂之父!有他在,吴三桂怎敢不驰援京城?!”朱由检难抑心中的狂喜,无比激动地说道。
王承恩面容悲戚,拜倒于地道:“陛下,吴三桂按兵不动,言说要国库下拨银钱后他再出兵。没有银钱,吴三桂也指挥不动辽东的大军了。”朱由检闻言,笑容僵在了脸上。
微风带着阵阵春寒吹入宫廷,朱由检垂下的长发随风飘动,人却如失了魂般摇摇晃晃,连带着散尽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咣当”一声,传来倒地的声音。王承恩抬眼瞧去,只见朱由检僵直地倒在地上,隐隐有泪水自他眼角滑落。王承恩快步上前,扶起了朱由检,道:“陛下……陛下……”
朱由检浑身颤抖,连声道:“二百年基业……不……不能毁在我手里……”王承恩泣不成声,道:“鬓生白发……陛下……您才刚过而立之年啊!”
朱由检原本都是要束发的,但此时他的头发随意地披散着,露出了鬓发上大片大片的斑白,这不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人该有的。
但这的确发生在朱由检身上。
作为一个每天只睡几个时辰的君主,朱由检相当勤政。龙袍上打着的补丁、一缩再缩的膳食,朱由检的省吃俭用并不能挽救江河日下的大明王朝。
但他已经尽力了。
三月十七日,朱由检一夜无眠。
相较于紫禁城里的愁云惨淡,城外的大顺军营则是一派普天同庆的欢乐气氛。所有人都在畅想闯王登基后自己能获得的封赏,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唱唱跳跳、敲敲打打,他们这些朝廷眼中的“流寇”,即将打入这座神圣的城池,把他们以往只能仰视的人,狠狠地——
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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