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颖喆淡淡地说:“大将军不但精通茶道,恪守礼数,而且目光如火如炬,胸怀更是远眺天下,不愧是我大宋西防军的不二首领,实在令人可钦可佩!”
谷阳文城知道,大皇子的话还没有说完,是以仍是凝神端坐,不接这个话头,只希望大皇子把话说完。
赵颖喆说完这句话,微微仰头,喝下杯中的茶水,轻轻放下茶杯,随手端起茶壶,长辈给谷阳文城冲上第二杯茶。
他的动作沉稳不乱,一边倒茶,一边说:“无论是江南水乡的鲲州,还是地处边疆防线的珑州,都产有茶叶。娇嫩的鲲州眉心茶,宛如小家碧玉,常常蜗居深闺,难得见到西边的风沙。从鲲州运来的茶叶遇到珑州的粗犷之水,小家闺秀的娇弱展露无遗。所以,这眉心茶最多只能冲泡三遍,有时候,连我也在迷惑,不知道是这眉心茶是折服于这片土地,还是惊恐于这方土地上冲茶的人?”
谷阳文城的身上已经看不见一丝铁血阳刚的味道,从小饱受谷阳世家良好的文化熏陶,对大宋礼仪早就烂熟于心。后来,他研读兵法,投笔从戎,屡建功勋,与周边蒙古漠风贵族、元脉吐蕃等各游牧民族斡旋有年,自然谙熟大宋朝廷与异族的外交辞令。
赵颖喆的不动声色与暗度陈仓,谷阳文城立刻能心领神会。只是,他隐隐地感觉到赵颖喆身上笼罩一层淡淡的雾气。
这不是一般的雾气,在谷阳文城看来,这股雾气是风刀霜剑般的寒冷,也是近似于他在荒原之上、黄沙之中感受到的那种魔性一般的苍凉、酷寒。
这让谷阳文城隐隐有些不安,可他仍是不形于色,他必须知道赵颖喆到底知道多少,他想干什么。
他默默地盯着赵颖喆倒茶的手,仍是轻握拳头,轻轻叩击案几三下,没有去喝桌上的茶,而是微微颔首道:“大皇子乃是大宋之子,在这皇天后土之间,堪称最尊贵之人。我想,鲲州的茶叶、珑州的水,包括这东路九州万千国土上每一处的物产,都是大宋国风民风的呈现。是以,只有这大宋的雍容气度才可包容和囊括江南水乡的柔情和西防国土上的风沙。”
谷阳文城也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说:“就拿这鲲州的眉心茶来说,它舒展开来的每一片茶叶上,无不映射着我大宋的皇恩浩荡,无不昭示着朝廷的泽被四方。眉心茶的羞怯可人、娇弱温顺,珑州水的粗犷豪迈、生性悍猛,它们的相遇,不是互相折服,也不是彼此恐惧,而是大宋国风的组成部分。”
赵颖喆这次认真地看了看谷阳文城,说:“哦?那么,我大宋国风该作何解呢?”
谷阳文城仍是微微颔首,他绝不会直视大皇子,他只是谦卑地把目光停留在眼前的茶具上,自始至终保持着上下尊卑的礼仪规范。
这时,谷阳文城看起来更加谦恭,他字斟句酌地说:“在我看来,我大宋国风可以用八个字即可说清。”
赵颖喆说:“敢问是哪八个字?”
谷阳文城说:“外圆内方、刚柔相济。”
赵颖喆似乎很有兴趣,他继续追问道:“大将军对这八个字可有见解?”
谷阳文城再次俯恭上半身,说:“不敢说见解,只是一些粗糙的理解。外圆内方,说的是,自太祖、高祖以来,我大宋历经几百年的征战杀伐,几百年的休养生息,顺应着有始之母的神谕完成了俗世界秩序的架构,这是大宋开启道极第三纪的基础,动不得、碰不得,是为‘内方’。”
谷阳文城又停顿了一下,并没有盯着赵颖喆,他只是全身心在感受着赵颖喆的细微的变化。
见赵颖喆没有对他的话提出任何异议,接着说:“撑起大宋国风‘内方’的是外圆。也就是说,大宋的优雅从容、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书画风流不仅是大宋国风的集中体现,也表现在朝政大事的方方面面,甚至连大宋百姓的衣食住行也囊括其中。这看似柔弱的外在气质,是我大宋国风‘外圆’的表现。是为‘外圆内方、刚柔相济’。”
在听谷阳文城的陈述中,赵颖喆静静地听着,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现反对,等他说完了,赵颖喆才点点头,一边倒茶一边很有意味儿地说:“这么看来,这八个字也算是大宋国风的特征。看来,大将军果真是心怀天下之人,对大宋国知之甚深啊!”
谷阳文城微微一笑,喝下第三杯茶,放下茶杯。
这时,龙健尉从赵颖喆身后走过来,跪坐在案几旁,把茶壶里的茶叶倒出,再次清洗了一边茶杯,准备冲泡新的眉心茶。
谷阳文城看着赵颖喆说:“大皇子言重了,文城不过是一介武夫,之所以要多少了解一点大宋帝国各地的风物人情,只为肩上的担子。至于心怀天下,那是大皇子的本分,我所要做的就是让大宋西防边境稳定繁荣,让大宋朝廷能安心怀柔天下。”
赵颖喆再次点点头,表情略略变得沉静,说:“大将军捍卫大宋西防边境多年,立下的功勋,谷阳世家为大宋帝国的稳定作出的杰出贡献,自会写进大宋帝国历史。只是……”
又是片刻的停顿,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谷阳文城的眼睛。
赵颖喆就是要从这样的话语停顿和目光对视中,发现谷阳文城的心绪变化,以便准确地预测他的内心。
这样的对视,对于身经百战的将军而言,其实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谷阳文城平静如水,不见一丝微波轻漾,他的目光就像一口千年古井,只见青苔布满井眼,古井却是深不可测。
赵颖喆只得接着说:“只是,我听说,谷阳世家也有些人意念紊乱,胡思乱想,试图污染谷阳世家对大宋朝廷和黎民百姓的不世功勋,大将军身为朝廷重臣、世家栋梁,可不得不防啊。”
谷阳文城在心里叹息:“绕了这么大弯子,终于说到正题了。”他佯装吃惊的样子,紧皱眉头,抱拳躬身问:“大皇子何出此言?”
赵颖喆见谷阳文城有了反应,知道这句话已经触动了他,紧接着说:“你不会不知道谷阳开合是谁吧?”
谷阳文城静静地回答:“谷阳世家的嫡亲至亲近亲,我虽不能尽数知悉,但这个谷阳开合我却是十分熟悉的。他是家父谷阳政的二弟谷阳洞天的长孙,按照辈分,我和他还是叔侄关系,在谷阳世家二代三代嫡亲中,我们应该是关系血缘关系很近的一脉。”
赵颖喆听到这句话笑了:“大将军能敞开心怀,实在可喜可贺……”
这次谷阳文城没有再优柔寡断,即刻说:“不管是我谷阳文城,还是整个谷阳世家,对朝廷历来是忠心耿耿,这一点天地可鉴!”
赵颖喆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将军和谷阳世家为朝廷、为百姓所做的必将在大宋帝国历史上熠熠生辉。我的意思是,像谷阳开合这样野心勃勃的人却不一定这么想啊。”
谷阳文城说:“他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行,还请大皇子赐教!”
赵颖喆知道再不说点什么,实在说不过去了,只好摊牌说:“据可靠消息,谷阳开合投靠魔煞界,祸乱珑州,魔化百姓,替魔煞界四处招兵买马,敢问,大将军可知道这件事?”
谷阳文城听着赵颖喆得意忘形地细数谷阳开合的罪行,再也不能自已,他“噌”一声站起身,向后连退三步,躬身、施礼,高声道:“谷阳开合已经是多年未见,他少时受高人指点,成为修行者,从来都是安分守己。至于他如今变成了什么,我与他已是多年未见,并不知情。请大皇子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