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六)
“荷园”的正堂并不如女郎们的正堂宽大,而是像两个错了开平放的木盒,正堂四个方向皆是可拆的门板,这是为夏日纳凉准备,气候还冷,四面的门板都关得死死的。照和穿过后殿,坐在竹帘的一边,另一边坐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名士,隔着三层竹帘和摇曳的灯火,照和也就勉强可以数个人头,至于美丑就一概不知了。
照和一落座,名士们也一改东倒西歪的通脱姿态,正襟危坐起来。贾谧喝得半醉,暗暗感谢照和给他面子。介绍道:“对面坐的是我的义妹司马氏,琅邪王的孙女。她平日深居简出,今日是我三番四请才过来见诸位狂人。王茂宏呢?怎么不说话,你不是要与我未出阁的妹妹说书论道吗?,赶快说话呀”
王导喝得晕晕乎乎,醒酒汤还未发挥作用,他脑子里只有一月前的惊鸿一现,哪有什么道可论。
他不说话,照和也就不等了,朗声问:“未知吴郡陆士衡在否?“
陆机听到照和忽然点了自己的名字,甚是紧张,他是亡国公子,祖父乃东吴名将陆逊,平吴后,被迫迁居洛阳,还未满两年,为避嫌疑,实不愿与宗室郡王结交,更不要说是闺阁女子。
“鄙人陆机,一介白身,未敢见闻于钟鸣鼎盛之家。”
“士衡太谦,吾父爱文,日独吟于廊下。一日听其吟至‘掇蜂灭天道,拾尘惑孔颜’,甚觉有趣,便问谁人所作。吾父答乃吴郡陆机陆士衡所作,诗名《君子行》,适才有此一问。”
“闲来戏做,县主谬赞。”
照和未受封邑,但也不便此时反驳。只轻笑:
“我还没赞呢,你急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陆机少时亦与浮浪子弟同游,知这是有才情的女子炫技,并不计较。
“将军日吟,县主夜唱,实为大赞,机愧不敢当。”
这话说得有点艳情,照和有些惭愧不该戏耍在世文宗,可又技痒。于是说道:“君子有九思。士衡做《君子行》应有体会,吾有一说,欲见教于士衡。”
“县主请说”
“蔡伯喈作《琴操》,始有履霜操故事,蔡公学高,却非断案之旧吏。今人皆言吉甫失德,后妻无耻,伯奇无辜,吾非议之。后妻取毒峰缀衣领,实乃杀敌五百,自损一千之拙计。须知女子容貌肌肤,乃文士之书笔,爱之不及,何来自损之礼,若说后妻作伪,并未取毒峰缀衣领,吉甫于私处一看便知,何须放子于野?吾有一说,士衡思之,盖因伯奇却有欲心,后妻亦作伪,吉甫无实据,然知子莫若父,放子于野并无不妥,乡人非之,吉甫乃杀妻遮丑。”
“县主所言亦可为一家之说。县主缘何独辩‘掇蜂’旧事?”
“君作《君子行》,论君子行事,以‘吉甫’‘伯奇’对‘孔师’‘颜徒’,吾恐君因蔡公之失,不敬圣人之智。”
“县主之义,机深谢之。”
说着陆机竟站起,行了一礼。照和吃惊,忙起身,隔着帘子,欠身还礼。
(这段故事是这样的,陆机有一首诗《君子行》里面用典,照和觉得故事有漏洞,于是照和重新建构了典故,并提醒陆机,典故用错了会显得孔子德行智商都有点问题。)
两人一唱一和,甚是显眼,贾谧不善诗文,附庸风雅尚可,
最怕摘词逐句。喝了酒,对什么“掇蜂“更是听不进去,只见照和竟然于文辞上讨了陆机的尊重,瞬时得意。便令美人与陆机行酒。
一群公子哥,平日围着贾谧吹捧,知道他看重陆机文才,本就有点眼红,此时酒喝高了,便想做些事。一个叫卢志的士族子弟,借着酒气忽然发难:“陆逊、陆抗是君何物?”这话难听,陆机看他一眼,正色答道:“如卿于卢毓、卢珽。”
(这段故事见于《世说新语》,一个叫卢志的人霸凌陆机,很不尊重的问陆机:你和你爸,你爷爷是什么关系,陆机也很不恭敬的回答,你和你爸你爷爷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
卢志脸色更是难看,又要出言不逊。文人相轻的闲事,贾谧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他向卢志身后的一个美人摇摇头,那美人立时会意,抓住卢志一个劲的撒娇,卢至看贾谧脸色,也就把话差过去了。
此时王导终于酒醒,意识到坐在对过的不是贾午,甚是失望。他拍拍衣服,打算来个不辞而别。
正要从后堂溜走,忽见一个女郎向他走了过来,那女郎手里拿一把钢刀,刀光在夜色中散发着忽明忽暗的亮光,提刀的女郎像是从他的梦里走出,对着他笑道:“我无剑,只有刀。“
王导忽然记起,日前与堂哥(王敦)家中饮酒,调侃贾家女郎,堂哥曾说,“你想戏三娘,还是先掂量掂量你脑袋多重,她手里的刀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