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我只觉得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东有唐逸,南有段智祥,中有孟珙,西边是戈壁大漠,我无法适应,那便只能往北去。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塞牙缝,一路向北走,银两在路上被人偷走了,玲珑也生了病,爬不起来,客栈的老板见我交不出房钱,下了最后通牒:若再交不出钱,便要把玲珑卖掉。
我身上尚有几件首饰可以变卖,那都是唐逸在襄阳为我订做的嫁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它们,可是眼下却只得如此,我拿出一对暗纹雕花的龙凤镯子,准备当去其中一只,那老板倒是一双慧眼。
“这镯子要当便是一对,这一只放在我们这里不好卖,除非你能保证你十日之内赎回去。”
我并不能保证有钱赎得回来,只好把这一对都当掉,换了二十两银子,我知道这价钱连它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好不容易托人找了兽医来,谁知道他只是骗钱的,收了五两银子之后说是去拿药,却跑得不见人影,我等了一上午方知受骗,急得抱着玲珑哭。玲珑极通人性,见我哭,用头蹭我的脸,像是在安慰我说它不要紧,我越发哭它可怜。
客栈中住着一个杂技班,那刘班主是个善良人,看我哭得伤心,端来一碗羊杂面给我,“夫人,遇到再大的难事总有解决的办法,不管怎么样,先要填饱肚子。”
“我不想吃,我的马就要死了。我要陪着它。”
他让我端着碗,翻开玲珑的眼皮,又仔细查看了粪便,“不要紧的,这马也跟人一样,是要换水土的,我也养过马,这种小病难不倒我,我去河边帮你采一些草药给它吃了,它过一日便会好的。”
我一听,来了精神,从早上就没有吃东西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了,三口两口把一碗羊杂汤吃下肚子。他出去了一会,拿了几把野草回来,玲珑吃了之后,精神果然好多了,可以站起来了,我拿出钱来给他,他却不要。
我的身子已经起了变化,他见我一人一马,又没有照应的人,问我为何一个人流落在外,我骗他说家乡起了战事,金人占了我家的地,又杀害了全家人,只有自己骑马逃了出来,他一听,便感叹同是天涯沦落人。原来他家在蓟州,以前是因为忍受不了金人的残酷压榨,杀了一个千夫长,便逃到淮河以南来了,遇到几个差不多遭遇的人便组了一个杂技团卖艺为生。这次他收到家乡的书信,听说自己父亲病重,生命垂危,便打算回故地去。
“到处兵荒马乱,你一个女人家又大着肚子该怎么活,若是不嫌弃,就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虽然也难糊口,不过也不多你一个,不过是添双筷子。”
我有些担心他是骗子,看那杂技班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憨厚老实的模样,又想起妈妈的老家也是在蓟州,便觉得亲切万分,收拾了东西与他们一同走,一路上,他们遇到人多的地方就卖艺,住便宜的客栈,若到了荒野之地就找废弃了的庙宇土屋住下,我只负责为他们做做饭、洗洗衣服、带带孩子。
沿途上,他们极为照顾我,有什么好吃的都是让我先吃,见我身子重,遇到出体力的活都争先恐后地帮我。这班子里有三个孩子,都才五六岁的样子,很会讨人欢心,见我对他们好,都喊我干娘,我自己也快是当娘亲的人了,听到别人叫我娘心下欢喜,便把自己小时候练体操的经验拿出来教他们,不多久,三个孩子在我和刘班主的调教下竟都学得有模有样,可以自己表演了。
进入金国的领地之后,到处可见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人,蒙古人已经攻下了金国以北的十五个州,在那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金主完颜询昏庸无能,底下没有一个得力的大将可以挡下蒙古的铁骑,可怜这些遭罪的都是大宋子民,先是被金人掠夺,又来了一群蒙古的狼。
到了汴京时,杂技班里有一半的人都离开了,各回各的家乡,我与他们依依惜别,他们有好些人还留了地址我,要我过不下去时可以去找他们,我只觉得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平民百姓虽然生活窘迫,可是都乐观通达,心肠都很好,是真心实意的待我好,无条件无交易,只将你心换我心,也许是并没有什么好失去,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及,没有那么多前思后想的主意,只一心一意地想把日子过好,与他们在一起,我的心又恢复到了平静的状态,所操心的只是温饱。
我想去看看赵倩仪,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问了太子府的人,才知道完颜询年初把太子完颜宁派去蓟州,稳固人心,倩仪跟着一起去了。心里一喜,也许到了蓟州便可以看到她了。
我去了一趟观音庙,生平不信鬼神之说的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跪在观世音菩萨的座前虔诚地祈祷,求她保佑我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虽然曾一度憎恨还未出生的他,因为他并不是得到别人的祝福来到世间的,可是一路上,我看到那三个小孩,他们那般依赖我,趴在我腿上让我给他们讲故事,让我教他们折纸船、剪窗花,和我一起玩指上挑花,陪我一起干活,还捉了蝴蝶和蜻蜓送给我,他们的调皮可爱触动了我心底深处最软弱的母爱,想着有一个小孩也是很好的事。
我亲手纺线织布,为还有几个月就要降生的孩子做婴儿服,刘班主说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坐在灯下看我做衣服,我问为什么,原来他曾经有个儿子,只有四岁就夭折了,得了天花,没有钱,也没人治得好,后来又与妻子生了一个女儿,自他离家后,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妻子女儿了,不知道她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与她们一家团聚了,到时候就可以享天伦之乐了。”我说。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改嫁他人。”他伤感地说。
“一定没有,像你这样善良勇敢又正直的男人,哪怕是等到白发苍苍,她也一定会等你的。”
“真的么,你这样想?”
“是啊,刘大哥你是一个大好人,刘大嫂心里一定特别惦记你。再苦再难她也会抚育你们的女儿长大成人的。”
“但愿如此,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我若回到蓟州就不能再做一行了,只能另谋出路,不知道你可有什么计划?”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也许我会买一间宅子,与你做邻居。”
“好呀,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到时候我再帮你托人找个好人家,你也不至于一个人这么辛苦,你还年轻,两个人过日子总强过一个人,更何况你还带着个孩子,没有爹的孩子总是多受别人欺负,我自己就很愧疚,离家这么多年,没有照顾我的孩子。”
我一笑,“有你这个干爹,谁敢欺负他?”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见他的衣服破了个洞,便让他把衣服脱下来,帮他缝几针,那桌上的烛光轻轻摇曳,一明一灭,我记起也是在这样的灯下,为孟珙绣荷包,也是在这样的灯下,与唐逸一起过中秋节,千般往事浮上心头,总叫人情难以堪。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快到蓟州城,路过刘班主的家乡,他兴致冲冲地领我们上他家去。已是秋收时节,田里的庄稼金黄一片,田梗尽头是一排青瓦房,到了他家门口,但见栅栏已倒,庭院破败,周围荒草丛生,像是久无人迹,推门进去,屋里一阵腐臭,众人都要呕吐,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喉咙似有啖堵住,大声地抽动,刘班主一看见他便扑过去叫爹,那老者听他叫唤费力地扭过头来,流下一行烛泪,说了一句话:“你回来,我可以闭眼了,”话说完,便断了气,刘班主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
他家左右邻舍见他回来,只是叹气,也跟着抹眼泪,又与我们一起帮他料理丧事,收拾了屋子,买了棺木,把刘老爹收殓,摆上白烛香案。待一切收拾妥堂,邻居才把他家情况一一说与他听。
因他犯了官司,自他跑路后,就有官府来抓人,将他妻子女儿充了官妓,卖到了蓟州城内,经手的是一个外号叫张大头的衙内。刘老爹身体本来就不好,见儿媳孙女被人拉走,拼死一搏,被打断了双腿,背部也受了重伤,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下床,他心里积郁,又体弱年病,年长日久竟无法下地走动了,只靠着邻里施舍一点饭食活命,他意志坚强,总盼着能再看到儿子一面,直等到他回来才闭眼,也算是临死前了了一桩心愿。
我们见他满腔悲愤,怕他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便时时守在他身边,不让他单独一人,待将刘老爹下葬后,便劝他去寻回妻子和女儿,他伤心憔悴,只道自己害得妻女沦为下人,已无面目再与她们相见,只想找出当日卖他妻女的人,叫他们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我看到被仇恨所困,满心满眼都是杀人的主意,便劝他:“卖你妻女并不是那些衙内,而是金人的主意,你杀了衙内有什么用,她们就可以回来吗?可以抵消她们这些年所受的苦难吗?若你真爱妻女,就去把她们找回来,好好对她们,弥补你这些年的缺憾。”
他听完我的话,站起身来,指天发誓:“刘炳生有生之年誓要跟金人斗到底,把金人赶出蓟州,赶出中原。”
他收拾了行装,与我们一一道别,我见他眼神坚定,已知他打定了主意,一定是去参加抗金的组织,别人再说什么也是无益,便要他爱惜身体,祝他早日达成所愿,如果将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以他为荣。
“不能与你做邻居,不能当你肚子你孩子的干爹,我真是遗憾。”他说。
“不要紧的,等孩子长大了,你或许已经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那时我就会告诉他,他有个干爹,是个为国为民的大英雄。说不定,我还要带着孩子去投奔你的。”
“但愿真有那么一天。”他看我的眼神,除了有感动,还有些别的内容,我坦然地抬起头,眼中云淡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