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过境之时,小安德森最大的光源是它金光闪闪的护罩,其次才是隐约透过的阳光,本就显得昏暗。再加上废人街那整个小安德森最差的城市规划(虽然其他地方也不咋地),让整条废人街都像是极夜街道。
离了废人街背靠的工厂区投下的庞大阴影和他们私搭私建的违章晾台的遮掩,墨余竟有一种穿越时间的感觉。
一步迈出,从深夜来到黄昏。
墨余没有多看自己在废人街导出的好戏,他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必须抓紧再抓紧。
留给他拯救世界的时间只有不到30个小时,而他还有起码三个任务要做。
以及,今晚……
“两位先生回来了。”尼莫恭敬地给他们打开门,对着里面传话。
神父佝偻着身子,显出了些老态:“两位使者下午玩得开心吗?”
“还不错。神父今天过得怎么样?”墨余大大咧咧地在大厅坐下。
神父慢吞吞地坐在另一边:“听说,墨余先生去见了威尔·迪弗林。”
“啊,是。”墨余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那是一位伟大的人,可惜是一位悖逆者。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他能将信仰交付于我主。”神父眼里闪烁着不明的光。
墨余抿了一口,发现这次的茶苦得惊人,咂咂嘴艰难地才咽下去,也不知道神父怎么能喝得津津有味。
神父放下自己的茶杯,自己否定了自己的假设:“可惜,根本没有如果。”
埃米尔男爵推开屋门,把自己的帽子和大衣交给了尼莫:“今天我来的最早吗?神父先生。”
“是的卡缪,你先坐下等等他们吧。”神父对着男爵点头,然后继续回头和墨余交谈,“那位外道领袖给了你什么?”
墨余从衣内兜里把那一小本冥想法拿出来:“他想提携我做个法师。”
“那是一件好事,法师的力量总是没错的,多学一点能安身立命也好。”神父鼓励道。
墨余没想到神父会说出这种话来,从那份“神父的日记”来看,神父就是个极端的狂信徒才对。
“我没有想到神父会赞成我去学魔法。”墨余直言。
神父笑了笑,让旁边的女仆给他倒满了新的一杯浓茶:“你总要在南境生活的,对吧?”
卡缪·埃米尔尝了一口茶,结果被苦得呛了嗓子:“咳,咳咳!神父,今天的茶怎么这么苦?”
“老了,苦点好,喝着清醒。”神父吹吹热茶,笑呵呵地喝了一口。
然后喝出了一脸皱纹。
神父可能是真的老了,一直在和墨余絮叨絮叨,絮叨一切琐碎的事,直到所有人到齐。
芙洛蒂是最后一个来的,她很抱歉地和大厅里等着的各位打个招呼:“今天事情突然有点多,我加班忙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卡缪·埃米尔看起来很喜欢说话,第一个询问芙洛蒂。
“废人街那边出了点事,险些还要打起来。以前就算了,这两天这个环境,上面要我们管得严一点,就只能去处理一下。”芙洛蒂根本没掩饰脸上对那帮人的厌恶。
马歇尔打个哈哈:“说起来还要怪我了,这命令就是我下的。不过加班的不是我。”
芙洛蒂放下茶杯:“跟总长也没什么关系,是那边有人听到了巨响,我们在现场检测到了异常的魔力活动。其实放什么时候都不是小事了。”
墨余和马唐对视一眼又撇开头,双双装作四处看风景。
马歇尔也认真了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保全队封锁了现场没有?”
“就是刚刚的事,我就是来报告的。”芙洛蒂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夹。
桑德尔帮忙递过去了文件夹,马歇尔打开先粗略扫了一眼:“墨余?”
墨余和马唐对视一眼又撇开头,继续装作四处看风景。
一直在墨余身边似乎已经瞌睡了的神父含笑抬起头:“墨余?”
马歇尔一边用手指掸着文件夹,发出“噗噗”的声音,一边说:“这不就是墨余吗!‘当时是两个人来的,其中一个称另一个人为墨余老爷。他们当时在说什么我没听清,但是大家之后就都吵起来了要买那个丸子。我看他们想买,我也想买了。’这是买了五宝戒吸丸的人的口供。”
随着马歇尔的声音,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了墨余身上
“啊这。”墨余回头瞪一眼马唐。
马唐也挤眉弄眼地看他。
在墨余心里,他的眼神大概是“都怪你直接叫我名字”的意思。
而在马唐心里,他的一顿挤眉弄眼的意思则是:我以前干的活都是报老板名字就能解决问题的,这回是你名字不够硬,不是我的问题。
可是这俩人自己的意思想的是挺明白的,看对方却都没有看明白。
两个人又眼神交流了两下,最终放弃了这门技术活。
没法再装作看风景的墨余转回脑袋,打着哈哈想蒙混过关:“这是一次……社会实验!社会实验你们懂吗?”
没有人搭理他。
他只能自己尴尬地笑着,然后笑着笑着,笑成了面无表情。
神父又喝干了一杯浓茶,对着马歇尔伸手:“我可以看看吗?”
马歇尔恭敬地递给神父:“您的意愿。”
没有人发声,场面安静了。
墨余在此时又感受到了,昨天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此时这些人似乎一下脱去了所有的外皮,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叫什么,现在他们都只是——信徒。
安德里神父就是信徒的王,这里就是他的疆土。墨余和马唐作为闯入领土的不速之客,却一直没有表示臣服。
甚至相反的,墨余搞事了。
比格格不入更格格不入,或许我们应该称之为,敌视。
墨余急躁的妄动引来了更严重的敌视。
他向侧面缩了一下,撞到了一个肘子。
墨余侧过头,马唐也侧过头,然后他移开了自己的肘子。
两人这些小动作当然也是妄动,但是王尚未发话,他们也只是敌视而已。
“我看完了。”神父双手递回了文件。
众人的视线再度落会神父的身上,恭谨地垂下眼帘等着王的宣判。
然后,王说:“很有意思的想法,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墨余直着舌头:“不完全是。”
神父叹了口气:“我还记得年轻的时候,那里还是货郎街。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他们竟然又有了卖东西的机会。那东西是真的吗?”
“不完全是。”墨余开始复读。
“那就和我小时候一样啦!”神父怀念地呵呵笑着,“那时候那里卖的东西也是,说的好听,买回去才知道就那样。唉,我第一次买的时候,真以为他们的玩具会自己动,发现就是个小木雕的时候还哭着和家里人发了脾气。自从那些工厂建起来,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想上当都没可能。时间啊……究竟过去多久了呢?”
维尔德轻声叫着:“神父,时间到了。”
安德里侧过头,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怎么了?维尔德大叔年轻的时候没见过这些人吗?”
“我是荒境人,而且我已经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了,一百多年,太久了。”维尔德白胡子动了动,似乎想挤出点什么关于童年美好回忆的表情来。
作为在场最老的人,他和安德里神父都有着五十年的代沟。漫长的岁月让他无话可说,也没有表情可做。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场的人大多是本质精致利己主义的失败者,是孤立的灵魂,依靠着信仰和这位非常称职的神父才联系到了一起。
但是当神父不再那么富有行动力、不再具有激情、不再和蔼但严肃,转而变成了一个伤春悲秋怀念过去的老人,他们就又变得孤独了。
谁会用一个软弱的、展露着衰颓气息的人来满足自己的空虚?反正他们不会。
信仰、神父再也不能是他们的寄托,再也不能让他们感动自己了。
于是,缺少了共情的维尔德抬眼望去,只觉尽是陌生的面孔。
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他想。
今天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一点。
今天的神父和往常不一样。
所有人也发现了这一点。
神父则毫不避讳地宣告着这一点:“祷告的时间已经过了,今天便不组织祷告了,过一会,大家就散了吧。”
当王准备退位,总会有“忠心”的臣子来劝谏他,劝他不要放弃权势。因为这样,这些忠心的臣子才能继续攫取利益,或为权势,或为安慰。
但是这些人在神父内含威势的目光里只得张嘴,不得发声。
“这里是我的故乡,”神父扫视着众人,威压得众人沉默良久后,突然展颜一笑,“我希望最后这几天,它不要再出什么事。你们可以满足一个老人的愿望吗?”
马歇尔没有问多余的话,在座的人里可能只有他和芙洛蒂是真正的信徒:“我会加派人手的。”
“那就好,谢谢你。”神父认真地对着马歇尔道了个谢,却笨拙地把空茶杯碰到了地毯上。
茶杯滚到了墨余脚边。
墨余蹲下身拿起茶杯,看着神父安详的脸色,突然觉得很想笑。
这个希望家乡不要出事的和善神父,就是准备撕开屏障让家乡暴露在天灾之中的恐怖分子。
他真的能骗了自己,还是真的脸皮厚到能说出这种谎话?
墨余不知道,他看不清神父的模样。
他看不清屋子里所有人的模样。
他们的脸陷在了阴影中,与墨余相隔千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