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略显阴沉的冬日,虽然冷得刺骨,但是裴矩却感觉暖洋洋的。
女孩子手指的温度传到他的手腕上,裴矩不由得有些心痒痒。赵阔的手一年四季都是热乎乎的,不像他,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裴矩很想猜一猜,如果把她抱在怀里是不是也是暖洋洋的,就像一个人形暖宝宝。
他想着,思绪不由得飘向了奇怪的地方。
如果接吻的时候,是不是口腔里也是暖呼呼的?
白天是这样,晚上呢?
赵阔身上还是带一点酸奶香,这次似乎喷了橘子味的香水,有一点橘子酸奶的味道。裴矩看她专注,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低头嗅了一下她的发顶。还是熟悉的味道,仿佛将裴矩带回到了少年时代。
裴矩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冲动,他想抱抱赵阔,想把这小小一只整个搂到他的怀里,想亲吻她,想耳鬓厮磨。但是这里是甘棠,是他们的故乡。街坊乡亲随时可能出现。如果他们有什么过于亲密的举动,男生会被视作有本领,女孩子的名声可就毁了。
裴矩甚至能想象到表面笑盈盈的街坊们背后会说什么:
“这闺女大白天就跟男人搂搂抱抱,肯定不检点。”
“说不定都不是大闺女了。”
“也不知道有几个汉子。”
越是保守的地方,对女性的迫害越严重,对适龄女孩的待遇就越苛刻,很不得让她们年幼时做兄弟的保姆,长到能干活就不再让读书,而是去随便找个包吃住的活计,按月给家里打钱,嫁人了还能捞一笔,卖去做丈夫的所有物,最后还可以得一个免费的劳力伺候病床。
当然,如果夫家过得不错,能帮衬兄弟就更好了。
裴矩的父母虽然文化程度高一些,母亲读了大专,也较为开明一点,但他还是能感到他爸妈见他身体不好,是想再要一个儿子的。裴矩裴规,无论哪个都不像是女儿家的名字。
至于后来为什么不再要了,裴矩也不清楚。
他不想回到这个地方,虽然这是他最适应的环境,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逃离。
如果……
他看了一眼赵阔。
此时的赵阔正在纠结他的脉象,沉迟细软而且应指如弦,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身体健康的成年男子应有的脉象。这个脉象名叫“弱脉”,极软而沉细,主气血阴阳俱虚证,原理是血虚,不能充盈脉道,阳衰气少,无力鼓动,推动血行,故脉来沉而细软,而形成弱脉;而另一个称为“弦脉”,应指细而直,如按琴弦,主证肝胆。
这个脉象赵阔熟得很,她给自己把脉的时候就能清楚地摸到她自己的弦脉。
赵阔很想给裴矩补一补身体,但是她又找不到给裴矩进补的理由。他们现在是男女朋友吗?赵阔心里没底。
而且,该用什么方子呢?
这个脉象怎么看都应该先补益元气,要用人参吗?独参汤?四逆人参汤?需要补中益气吗?补中益气汤?四君子汤?四物汤?先补元气再疏肝解郁,用柴胡吗?补血要行气的,要加远志的对吧?
想到这里,赵阔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哎呦,忘了!”
裴矩心里一咯噔,生怕出了什么事,忙问:“怎么了?”
赵阔瘪了瘪嘴:“望闻问切,我忘了望闻问了!”
裴矩一怔,而后笑了起来。
“你身体怎么样?”裴矩问。
“还在吃药,中西药都吃的。”赵阔说着,拿出手机给他看方子,“每次去复诊,都感觉自己是在抄方。我现在自己都对这些常用药都熟记于心了。”
她指着自己的药方给裴矩看:“你看,中医认为抑郁症是肝郁气滞,躁狂症是肝阳上亢,总之都是肝的问题,这些药材是疏肝解郁的,这一圈是平肝息风的。然后这里,你看这里是燥湿化痰的,痰阻中焦,就会造成阻滞不通。祛完痰就方便行气活血啦!而且因为肝的问题,肝藏血,肝郁气滞也会导致血瘀血虚,肝阳上亢是实热证,也会导致血液不能够循行脉道,就会出血,还会热扰心神,所以晚上就很难睡好。这张方子大几十味药,其实是好几张合在一起的,要平肝熄风、疏肝解郁、燥湿化痰、补中益气、滋阴养血、重镇安神、行气活血,你算算,这得要多少药材啊!”
裴矩勉强听着,其实他一句都听不懂。
这些东西到底是科学,还是伪科学?
裴矩很想认定是伪科学,可是他确实喝了化橘红止了咳,赵阔也确实恢复了往日的活泼。还没过十五,街上冷冷清清的,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唠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等到嗓子冒了烟,赵阔才意识到,已经过了五点了!
她该怎么回去啊?
裴矩注意到了她的脸色,因而问道:“怎么了?”
赵阔叹了口气,道:“五点了,回不去了。”
“没关系,”裴矩随口答,“我家往县城的车二十分钟一趟,最晚一班到九点,回得去的。”
赵阔:???
赵阔:!!!
她的额角爆出了一根青筋。
所以高一元旦那次,裴矩是随口骗人诳她玩的嘛?
说好的五点就没车了呢?
说好的一天一趟呢?
“裴!!!矩!!!!”
冬日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车,裴矩护着头,偷瞄赵阔举起来的手。
赵阔瞪了他一眼,把手放下了。
裴矩讪笑着放下手,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眼前一花,赵阔趁其不备,直接拎着礼物盒打到了他的肩膀。
裴矩揉着肩膀,一脸哭笑不得。
赵阔叉着腰,气成河豚:“亏我那时候还真情实意地担心你!你骗我!你居然骗我!这不是一杯奶茶能解决的问题了!”
裴矩试探地问:“那,再加顿火锅?”
河豚立刻放了气,赵阔眼角嘴角都抑制不住地上扬,她努力克制住自己脸上的肌肉,尽力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怎么能用吃的贿赂她呢?道歉要有诚意,要不就用美色偿还吧!
赵阔恨不得把“要拉手手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全写在脸上,她娇嗔地白了裴矩一眼,别过头去。这一眼与其说是白眼,更不如说是媚眼。这一眼瞪得裴矩神清气爽,她也难得笑了起来。他今天笑的次数只怕比往常一年加起来都多。
两人并肩前行,夜色更深了,赵阔悄悄往他身边挤,然后用小拇指去勾他的手。
裴矩的手指很凉,手上还有每年必发的冻疮。或许是下午玩得高兴了,他指尖还有凉凉的薄汗。
裴矩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她指尖的那手指迅速抽走,然后,他抬起手,揣进口袋。
赵阔失落地收回了手。
是的,她什么都不是。本来麻烦裴矩陪她聊天已经很打扰了,就不要再奢求多余的东西了。
赵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仰起头,努力眨眼睛,再一低头,发现裴矩撕开一包手帕纸,正在仔仔细细地、一根一根手指地擦汗。
紧接着,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冲她伸出了手。
这双手一点都不好看。赵阔心想。年少的时候上面总是沾有墨渍,就算他们已经长成了青年人,还是有碍眼的冻疮,还有即使擦了也抹不掉凉意的汗液。
可是她到底还是握住了那只手,在衣袖的掩盖下,在黑夜的遮蔽下,裴矩把她抓得很紧,不是常见的十指相扣,倒像是要把她整只手掌都抓在掌心似的。
原来他的掌心也是热的。
赵阔眼前又升起了漫天大雾。头,低了下去,可是嘴角却扬了上来。
“看路。”裴矩含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路灯开了,光柱下,尘埃缓慢游动着。两个人相互抓着对方的手,也不知道是为了牵手而前行,还是害怕跌倒而牵手。
两个人随便找了地方,胡乱吃了碗热腾腾的米线。赵阔还额外点了一瓶一块五的海碧。这是洛城的老牌子了,他们的父母在他们这个年纪,说不定也是像他们这样,要一碗羊肉汤,再来一瓶海碧。海碧是happy的音译,赵阔一边咬着吸管,一边美滋滋地想。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裴矩挑了一下碗边的韭菜吃了,问。
赵阔把碗里的韭菜挑到他碗里,道:“你生日前一天。”
她忘了告诉店家不要葱花韭菜了……
裴矩“嗯”了一声,没说话。
他还在犹豫,如果去县城一定会经过学校,可是他又不想去学校。那个地方,未来十多年他觉得他都不会去。
裴矩纠结极了,他想去吃那顿火锅,但是不想看到任何和他们学校有关的东西。除了赵阔,所有的高中同学他都已经没有联系了。
裴矩一时有些两难。
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些异动。低头一看,赵阔悄悄地把脚放在了他脚边。
裴矩用脚尖碰了她一下,赵阔迅速地把脚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咬吸管。
裴矩抿着嘴笑了笑。
等他克服了对于学校的厌恶,他一定要带赵阔去吃一顿最香的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