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3月18日
3月18日来得很暖和。这对三月来说是反常的。克莱姆走下山，去美国B矿场。在灰色的清晨时段，光线很微薄，空气又潮湿又憋闷。克莱姆走过隧道酒馆和米勒商店。建筑物围绕着巨大的矿岩碎片垃圾堆底部胡乱挤作一堆，像小猪们围着一只巨大的睡着的母猪，一束炽烈的光从另一边的工厂投来，把小山投映成地狱般的黑色配红色的剪影。
在午餐休息时间后，克莱姆像之前他做了无数次那样扛起他的铁铲，这次比以前更容易些。他感到自己长了肌肉，就像奥托，他笑笑。他再一次举高铁铲，放下，铲到一铲矿石，就在此时此刻，传来轰隆隆一声响，灯光都灭了。不知怎么，他想是他那铁铲一铲动造成的。他在他的矿工灯的光线中抓住奥托，奥托给了他一个类似于耸肩的动作，一声“哼”似的回复。男人们在抓了会儿下巴，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后，都回去工作了。
但是时间短得只够地下负责人从他的地下车站来到他们这儿。他跑过来。
“巨大的空气流把通风井的门冲开了，一些木材倒了。”他说。他的手支在大腿上弯下腰，做了几次深呼吸，男人们嘟哝着，等待着。他再次把脸抬起来，看了一圈工人们的脸。“可能是矿下什么地方爆炸了，”他说。“最好离开这儿。”
地下负责人是个有着一张阔脸的男人。克莱姆怀疑他是不是心脏病发作，那张阔脸绷得很紧又闪着汗水，他的呼吸很困难。“没电启动轴笼了，”他说。“走。”
工人们都开始去拿提桶，把铁铲和鹤嘴锄收到一起。
“扔了它们，”地下负责人说。他启动了升降机井，沿着电梯旁边狭窄的台阶向上爬。男人们开始跟上他。
克莱姆加入了队伍。他们爬了整整半个小时后，一个词从最上面向下传来，男人们一个传一个。“龙卷风。”如果他们是对的，是龙卷风，当他们爬出矿井他们会碰上什么？
索伊在黑暗中开始低声说。“在田纳西州，入殓师的妻子，打开门，有龙卷风，她正好被吸进了龙卷风的风眼里，被高高地卷到房子外边。他们在田野里找到了她的死尸。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发型也一丝不乱。”
有人要索伊闭嘴，但是几乎所有人都没出声，爬着梯阶，重重地呼吸着。之前克莱姆的嘴里尝到的一种苦涩的兴奋被一种更冷的感觉所遮蔽：恐惧。他希望爸爸在这儿。这条男人的队伍不能走得快一点吗？
“又一回，我听说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孩猛拉妈妈的手臂，之后就再也没找到。”
闭嘴。
“我听过最坏的一个是阿摩司·派克，安息吧，他还是个男孩。在一场龙卷风后，他往家走，发现他的奶奶正坐在田野中央他们家在的地方，正坐在她的老摇椅上。”克莱姆感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老索伊用手在喉咙上一切。“头是断的。”
克莱姆继续步履艰难地走，努力去屏蔽老索伊的声音。或许妈妈现在受伤了，爸爸没法去她那儿，还有如果爷爷坐在他的摇椅上，没有了头会怎样。升降机井非常窄。这虚弱的呆板的步伐会一直下去吗，载着所有一直向上爬的男人们的重量？克莱姆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了。他身后老索伊烦人的声音没完没了。他的呼吸变浅了，他的眼睛很痛；他就是不能在男人们面前那样做，他不能哭。他停下来，在梯阶上转过身，把双手放在索伊的肩膀上，用所有力去推他。那老男人正好掉在奥托的胸上，两个男人摔到几级台阶下，停止了。
“你他妈干什么？”老索伊的脸震惊又暴怒。
克莱姆转身走了，抖抖手就像是手上在滴水。然后他转过来对索伊。“我们都有家人在上面！”
索伊揉揉肩膀。“我没有。”
克莱姆牢牢地盯着他，他腹腔里有一种炽烈的感觉，他觉得他会踢他。然后他瞥了一眼索伊后面的奥托的脸，黯然又担忧。
“对不起，索伊，”克莱姆终于说。“对不起。”
克莱姆转过身，再次爬起来，缩短他和前一个男人的距离。他的腿灼烧得疼。十级台阶，然后转弯，再十级台阶，再转弯。他低声数着，然后他听到了歌声。
他既看顾小麻雀，深知我必蒙眷佑
有主引领在前头，我必步步跟随他走
他既看顾小麻雀，深知我必蒙眷佑
当我每次遇试探，黑云遮盖迷漫……
克莱姆只能低声唱着歌词。但他想象着男人们的声音从他们的头上升起，升出地上的洞口，像蝙蝠飞出洞穴。他想象着男人们爬出去，遇上上面不论是什么，终于知道了，而剩下的人慢慢地跟在后面，仍在黑暗中，向顶部爬着，一步又一步，沿狭窄的升降机井向上爬。
他前面男人的脚突然踩空，然后轮到克莱姆。他伸出手去求救，当他的脑袋清醒了，他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天空，美丽的蓝色，松软洁白的云朵温和地飘过。但是下着雨。他的靴子浸在厚厚的黑泥里，他的鼻子被腐烂的阴湿的气味填满——变质的土壤，潮湿的木头和烟味。
男人们绕过矿岩碎片垃圾堆四处乱跑，疯狂的人流涌向镇上，就像蚂蚁从坍塌的山顶倾泻而下。
克莱姆和奥托被困住了，从直到膝盖的吞噬他们的泥土中拉自己。他们可以听见男人们呼喊大叫的声音，可怕的声音，就在前面。他们在矿岩碎片垃圾堆边跑。
“天哪！”奥托大喊道。“天哪！”
小镇被填平了。没有了隧道酒馆，没有了米勒商店。没有了建筑物，什么都没认不出来了。都成了冒着烟的木棍和碎石杂物堆。火烧遍四处。克莱姆的心重击着。风暴来了的时候，妈妈是否开着烹调炉？他们那儿着火了吗？
他很孤单。他之前和奥托站在一起，但是奥托已经走了，或是克莱姆已经走了。他看向四周，喘息着，困惑着，恐惧着。
“带电线！带电电线在周围，克莱姆森！”一个男人抓住克莱姆的胳膊使劲地摇它。“小心你脚下！”他大喊道。克莱姆盯着他。这个男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克莱姆不知道他是谁。他把手拉回。那男人吓到他了；他的脸是黑的，看上去像有胡子。但是克莱姆看见，那是碎片。男人的脸上全是碎片，全是黑色的。
他看着男人指的地方，闪着火星的电线在地上乱跳。他绕开，那碎片脸的男人离开了他。他看着四周，想要辨别方位。没有东西供他辨认出美因街。没有路标。没有树，没有房子，只有遍布的燃火的树林和碎石堆，火，尖叫的人们，一切都在同时发生。他背向矿岩碎片垃圾堆，想要认出方向，他把脚和腿从陷进去的山上滚下的泥土中拖出来。
灌木丛和树林被剥去了它们的嫩绿色。克莱姆经过一个站在那里的发电杆。一根干稻草像一支箭一样被直直地吸进去。
他的脸湿湿的。他听见他自己的喉咙里啜泣的声音，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一把理发椅躺在路中央——利丹娜没有理发店。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奥托爬过一堆破损的废旧木材。克莱姆去抓奥托的手，但他走得太远了。
一阵气味几乎把他湮没——阴湿的，像是泥土和潮湿的炮铜，还有他叫不出名字来的一些东西的气味。还有烟尘——他的嘴里满是烟尘，他几乎可以感觉到牙齿间的沙砾，他尝到了金属味，像枚硬币在舌头上。
克莱姆向上看，接着仔细看着，努力识别他看见的东西。他正看到一座大玩具屋的房间里。奥托走近了。他抓住克莱姆的手拉拽他。但克莱姆站在那里不能动。
“那是利弗店。”克莱姆害怕地对奥托说。他知道因为它是利丹娜仅有的几家有二楼的房子之一。“它前面断下来了！”
克莱姆听见奥托开始用比铃声还大的声音冲他耳朵说话。“来啊，克莱姆。”奥托的脸很苍白，他的眼睛是抓狂的。克莱姆抓住奥托的手，奥托抓起他的手没有放开。
剧烈的疼痛击穿克莱姆的脚。他喘息着，抬起腿。一块木板到他的靴子下。他放低脚，把另一只脚放在木板上，然后猛地向上拉，把脚拉离木板。一颗十便士的钉子被拔了出来。钉子直直地插进去，穿透他的鞋底。他跛着脚前进。
当他们沿着小山向上走，他们看见了奥托的房子。奥拓只和他的妈妈住在一座白色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他的父亲在一场南北方向的路上的交通意外中丧生了。奥托这个夏天自己一个人把护墙板喷上了漆。现在漆已经完全掉色了。克莱姆认出那是奥托的家的唯一原因是他的妈妈站在房子前面。她的黄色连衣裙在阳光中闪着光。
奥托离开克莱姆，到另一边朝她大喊，她转过身，伸出她的双臂，哭喊他的名字。奥托转向克莱姆，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到草地上，克莱姆！”他大喊道。他挥挥手。“到草地上！”
克莱姆继续走。他转头看，看见奥托轻抚着他妈妈的头，就像她是个孩子。奥托再一次朝克莱姆挥手，就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克莱姆再次转身朝家走去，加快了脚步。教的疼痛几乎让他受不了了。烟的味道弥漫四方。
最后克莱姆跛行着上山——这里的泥不是很厚。之后他回到了家，——谢天谢地！它还在。房顶空空的。但是看起来还好。克莱姆开始跑起来，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
所有的一切都静寂得可怕。没有鸟叫，没有狗吠，没有风，像是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得到了一个情报，他还不懂的情报。他不想在寂静中喊出来。如果没有回答，他该怎么做？
“妈？”他说。他的嗓音在空气中破裂开。妈妈也没有叫他；没有人回应他。
克莱姆走上门廊，冷意蔓延上他的胸膛。他可以听见一声哀鸣。来自小镇的山下，塞壬的挽歌。他的牙齿开始颤抖。门板离开了合页，克莱姆走进家。没有人在。
“人都在哪儿呢？”他小声说。“他们都在哪儿？帕利在哪儿？”还有林迪，他想，他的心像在疾速跑，还有派普小姐和米基，还有——还有林迪，他再次想。“妈妈！爸爸！你们在哪儿？爸爸！”他喊出来，这一次很大声，冲着天空，那本该有屋顶的地方。
突然他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在哪儿。防风地窖。他又跑出去，但他认出地面通向防风地窖的隔板门。他到处转着，困惑难解。房顶在房后的地面上，一些树被吹倒了。所有东西都看起来不同了。他去听。被闷住的低声，在叫。声音从房顶下传来，他知道了，是房顶掉在地窖的门上，把他的家人们锁在里面了。
很快克莱姆开始去拉那房顶，但它太沉太庞大了。他撬开一块木板，然后用它把一部分房顶杠起来，撬离地窖门。
“我在这儿！”他喊道。“我就要把门上的房顶撬起来了。我就要让你们出来了！”
克莱姆有规律地撬着，拉着木板和房顶下一层的层压板，直到最终足够撬离地窖门，让爷爷可以从下面把它推开。克莱姆突然向下看到矮的陡峭的梯阶，又看到妈妈和爷爷和爸爸排成一排的眨着眼睛的脸，就像装绿豆和豆煮玉米的玻璃圆瓶在地窖架子上摆成一排。
“噢，谢谢老天，克莱姆森，”妈妈说。“我们不知道矿场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就好。”她说的时候脸部抽搐着。
“我跌倒了，急忙进到这里，把牙摔断了，”她说。她摇着头。“谢谢老天，”她再次说。“如果这是我们最坏的情况，那么我很高兴去接受它。”
“现在帮我把你爸爸拉上去，”爷爷说。
克莱姆靠在狭窄的地窖边，他和爷爷用力把爸爸推拉到地面上。他们都在院子里歇口气，重重地喘着气。
克莱姆先说。“帕利在哪儿？”
妈妈和爸爸看看四周，但是爷爷把一只手抹过脸叹口气。
“我看见发绿的金色的天，”爷爷看着地平线开始讲，像是仍可以看到龙卷风来。“我们马上把你爸从他床上拉起来，我们把他推进地窖里，让他低身进去。然后我准备返回这儿带上狗，但是——那股力！我几乎推不开门，当我把它砸开，这就是我能做的了，孩子！我只能看着。”
克莱姆摇着他的头。“帕利！”他再次喊。
爷爷在空中挥挥手，他的骨节突出的手指在空中划着圈。“我看见他被从地上吹起来，”他说，他的声音是声嘶哑的低语。
“帕利！”
爷爷努力地吞咽一口，抓住克莱姆的胳膊。“风把他带走了，他在那儿盘旋着，四只脚被吹离地面。”爷爷松开手，克莱姆揉着他被抓住的地方。很疼。
“我看见他叫，但是我什么都听不见，除了咆哮声。咆哮声像十二辆运货火车。然后我看见他被直吹上了天，链子紧紧地系在他的脖子上，就像什么可怕的风筝。”
克莱姆看着他。他摇着头。不。
“是真的。”爷爷低声道。“我看见了。他被吹得往这边转，往那边转，从脖子那儿扭转着。他窒息而死了。”
克莱姆站在那里，开始向后退。“不，”克莱姆说。“帕利，到这儿来啊，孩子！”他不想再听了，但是爷爷接着说。
“然后那房顶，它被吹起来，地窖的门猛地关上，后面的你知道。几分钟以后，这整个地方都静得像座坟墓，我们在这里等着，只等着知道你是不是能救成我们。”
克莱姆的双腿变软，他向后坐到后面的地上。妈妈拉住他的手。
“对不起，克莱姆，”爸爸说。“他是一只好狗。”
克莱姆不说一句话。没什么可说的。他的心挤压着他的肋骨。
“这痛心疾首，克莱姆森”妈妈说。她没了牙齿的豁口发“s”的声音发不清楚，发出了一声口哨，克莱姆再一次想起林迪。他祈祷她在某个地方安全，吹起口哨让自己勇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