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春天来的真早,年后没多久,气温已二十多度了。大街上红男绿女的穿着轻薄起来,连路边树上小鸟叫声都更加婉转,处处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这个星期天早上,还不到八点,张建树已经来到市职业病医院的门前。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里面放着他的体检报告;报告里还夹着两张血常规的化验单。这两张单子是上两个星期天来复查的结果,上面的每一个数据张建树都看过不知多少遍,简直都能背下来。但医生没有看,医生说等三次的结果一块拿来。今天就是第三次,前两次数据是一次刚好合格,一次低一点……那么关键就要看第三次了。
张建树轻车熟路的开单,交钱,抽血。他都表现的面色如常,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麻木。他一只手用棉签按住针孔,另一只手用两个指头捏住装血的试管,小指头上还挂着他的塑料袋子,慢慢走到化验室窗口。一个包裹到只露出眼睛的女化验师接过试管,叫他半个小时后来拿结果。张建树想先去吃个早餐,但他又觉不饿。于是,就坐到不远处的铁椅子上等待。
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有尘埃在光里飞舞,马路上嘈杂的声音飘过来,热闹非凡。想着不久,谜底就要揭晓,是成为正常生活的一份子,还是黑暗角落里的一小群,还是什么别的……张建树忐忑不安的同时,心中还抱着幻想。他希望这不过是虚惊一场,是白细胞的正常波动,其实自己什么问题都没有。那样,他要立刻开始新的生活——放弃现在的工作,甚至思想;他要回到家人身边,用全部的爱去照顾他们,原谅一切势利和背叛,努力创造新的自我……
时间一分分过去,他的心吊的越紧。这时一个装扮时髦的女孩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可能是用力过大,铁椅子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张建树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大模大样,旁若无人的翘着二郎腿,几乎是半躺着靠在椅子上。她上身穿米白色的雪纺衫,下着破洞七分牛仔裤,双臂放在胸前,一手拿着手机在玩,一手还压着臂弯上的棉签。她留着齐肩的头发(发梢染成了红色),戴着顶黑色的棒球帽,五官长的很端正。但是脸上流露的阴冷,颓废,无所用心的表情,让人看着不舒服。张建树皱起眉毛,暗自讨厌。但那个女孩子却突然射过一道锐利的目光。张建树赶紧把头扭到一边。
此时,窗口那个女医师看看手上几张单子叫道:“张建树……”张建树站起来,心开始咚咚的猛跳起来,嗓子涩的说不出话来。他边走边掏发票,感觉手上没有力量。他扫了一下女化验师的脸,想从中看出吉凶。但只能见到公事公办的目光。女医师看了眼发票,就把小小的一张化验单递过来。张建树迅速的瞟了一眼,有几个箭头——完了,不妙……他感觉好像一脚踏空了,赶紧稳了稳心神,才认真的看了起来。果然,最重要的白细胞这项还是那么低。他站了一会,仿佛不认识这些数据一样,又看了一遍……
几声皮鞋的笃笃声传过来,他看到刚才那个女孩子也走到窗口问医师化验结果。
“叫什么名字?”医师冷冷的问。
“甘霖。“女孩也冷冷的回答。
“没出来。”医师转身走了。
张建树慢慢地向体检办公室走去,感到有古怪的目光在看他,但他没有在意。他把三张结果看了又看,希望马上医生会说,没什么,以后多锻炼身体就好了……但是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正常人的血常规肯定不是这样,他仿佛又看到自己想象的噩梦终于开始了……
张建树隔着窗口把三张化验单和检查报告都递了过去。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接过去反复的看着。她穿着白大褂,没有戴口罩,黑瘦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张建树紧盯着她的嘴,想知道她到底会说什么?
“你去买一个病历本来。”她开口说话了。
“好。”他只机械的应答一声。
张建树像木偶一样按照医生的要求到楼下收费处去买了病历本,又填好封面上姓名,年龄,公司名称之类的选项。他的字平时写的还不错,今天不知怎么老是歪歪扭扭。女医生片刻便写好了病历,她站起来,探着身子,指着病历说:“你复查的结果我看了,白细胞仍以偏低为主,建议住院医学观察。”
“医学观察!”张建树头嗡了一下,“什么原因造成的?”
“这个就不知道了。”医生很平淡的说。她看到张建树的样子,又问:“你好像很紧张啊?你怕什么呢?又死不了人。”他语气里甚至有点鄙视和不耐烦。
“死不了人?”张建树心里松了一下,他对医生的态度不以为忤,反而有点高兴。
“当然啦!你对这些方面一点没了解吗?”
“没有,你们职业病院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有这个机构。”
“你看,恐惧源于无知。”女医生似乎有点愤然。
“是,是”张建树点头,又说“如果正真无知的话,也不会有恐惧。”
“看来你还是很明白的吗?”女医生笑了。她把东西都给张建树,嘱咐道:“叫你们公司送你来住院。费用什么的,都是公司出的,你不要太担心……”
张建树谢过医生就走了。
这么久的焦虑,忧伤,彷徨,好像尘埃落地了。他叹口气,医生的安慰不过是杯水车薪,即使死不了,半死不活也难受啊!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我会不会成为热闹生活的旁观者呢?张建树坐在公交车上,呆望窗外,思绪如潮。
星期一的早上,张建树带着资料到了车间。工作交接完成后,他悄悄地走到二楼的人事部去。他不想告诉李飞达这些事,只向老樊透露一些,再说,谁会真心关心这件事呢?刘彩云刚站起来,想去打水,看到张建树进来又坐下,沉着脸说:“什么事啊?”
张建树一声不响的打开袋子,拿出病历本,翻到第一页,放到她面前。她躬着背看了有两三分钟,然后坐直,问道:“你想这么搞啊?”
“住院啦!上面不是写的很清楚吗?”张建树冷冷的说。
“好,我要向上面汇报。东西放在这里,你先下去,到时再叫你。”她说完抓住水杯站起来。
张建树昂首出了办公室,任凭那些职员交换好奇的目光。
不一会,文员小美来找张建树,说人事部的云姐叫他去一趟。张建树正在和老樊说话。他在车间里像往常一样工作,只是戴了两层口罩。张建树立刻走了,后面老樊还在和小美开玩笑,问她喜欢车间里的哪位靓仔?
张建树上了写字楼,看到刘彩云已在人事部门口等着了。她说胡经理找他。这个胡经理名字叫胡兴旺,跟张建树差不多年纪,不过瘦小枯干,模样难看的可笑,但却总是装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以前也是在车间做事的,不知是名字起的好,还是真有人所不知的本领,反正表现平平的他,被老板一步步提到行政经理的位置。可是,对一个三来一补的加工厂,重点在生产方面——他并没什么要紧事可做,仅仅接待一下政府的各项检查,搞一下消防演习,环保设施,后勤供应什么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老板的亲信,生产经理不知走了多少个,他依然岿然不动。经理的办公室宽敞明亮,摆着四个位置,其他的经理都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只有胡兴旺抬起小脑袋,额上有几条抬头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的多。他用小眼睛打量张建树,又瞅一下桌上的病历。
“张建树是吧?”他绷着脸,直视着张建树,冷淡的问。
“是的。”张建树也盯着他。
他赶紧调转目光,往大班椅上一靠,眯起眼睛,说道:“你想让厂里送你去住院,是吧?”
“是的。”张建树简洁的说。
“那么你这个白细胞低和厂里有什么关系呢?”他狡猾的问。
“不知道。”
“不知道。”胡兴旺玩味的说,“不知道,你就要求公司送你去医院?”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到医院去住院,让医生来进行诊断。”张建树一字一句的说。
“那就凭医生这几个字,我就要相信吗?”
“你不相信你可以跟我去医院问,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些医生是职业病的专业医生,他们的诊断具有法律效力。”
“哦,那这样……”他对站在边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彩云说,“你下午派一个人和他一起到医院问问。”
“好。”刘彩云仿佛心领神会一般。
张建树知道事情不会顺利,但他一定要争取自己的权利。他已经下载了《职业病防治法》,并且打印了出来。他从中看到了许多不知道的权益……
下午的时候,人事部的社保专员和张建树坐厂车出了门。张建树跟李飞达打了个招呼,他忙不迭的说,“好,好。”看来他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社保专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不怎么爱说话,看上去娇小单纯,却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她很少有事做,每天除了上网,就是四处闲聊。反正整个写字楼都是人浮于事。一路上,她一言不发,只看手机。张建树领她到体检科,很幸运的是,给自己写病例的女医生也在上班。他上前把自己的来意一说,这个女医生生气的站了起来,拉开门,走到大厅里来。大厅里没有什么人,她摊开手,对着社保专员说:“你们要来问什么,我写的很清楚,我签的名字,我会负责的。”
社保专员想不到医生这么有气势,她一下子措手不及,讷讷的说:“公司不是不信,只是你这太简单了,还有没有……“
”有什么,”医生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你想要疑似职业病通知书,我现在可以开给你,但那样我就要报到上面去备案,安监局马上就会来查你们的环保。你想不想这样?你们厂现在是第一例疑似案例,我们想观察清楚了再说。送他来住院,是你们公司的义务。你明白了吗?”
“我请示一下。”社保专员无话可问了。然后她把电话打给了胡兴旺,又把医生说的话给他复述一边。电话那头的经理一听,只好说,那你们回来吧!
张建树谢谢医生,她嘟囔着说,你们公司真搞笑,转身进办公室了。
回公司后,张建树直接去工作了。快下班时,他又被叫到了经理室。这次,胡兴旺装出了和颜悦色的样子,亲切的说:“我们也了解了,这个白细胞减少呢,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不要有什么太大的负担。公司呢,想把你送到市里最好的大医院去治疗,费用用社保报,剩下的公司来出……“他笑笑接着道,”反正不会要你出一分钱,你看怎么样?”
“我要到职业病院去治。”张建树不为所动,他已看出了公司的鬼把戏。
“那你这样要求,也没办法。”胡经理收起笑容,露出冰冷的嘴脸,“你先下去,公司研究一下,到时通知你。”
张建树走了,胡兴旺又打电话给李飞达,“达哥,你劝一下你那个手下,让他不要去职业病院住院,别的地方哪都行。”
“这个我不好劝啦!”李飞达精的很,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碰钉子。
胡兴旺挂了电话,靠在椅子上,无奈的说:“只有送他去了,还能怎么搞呢?……”他装腔作势的干笑了两声,看看办公室的其他经理,可没人接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