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大堂坐电梯到五楼,一出电梯门,就可以看到一块职业病住院部的牌子,顺着下面的箭头左拐,就看到一间装着大片玻璃的办公室,有穿白大褂的医生和穿粉蓝色护士装的护士在里面工作。办公室的门对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中间的横梁上吊着一块长方形的时间显示屏,走廊两边——两两相对,有二十多个病房,病房里都有三个床位,和普通的医院里的陈设并无多大区别。张建树一手提着一个黑色的小行李包,一手提着装有洗漱用品的红胶桶,沉默的跟在社保专员后面。住院手续很快就办妥了。一个小护士从一间储物室里抱了一床白色铺盖——被单,被子和枕头,偏着头对他说:“跟我来。”
张建树被分到了三号病室(很迷信的是,没有四号病室),里面已经有两个人半躺在那儿打吊针。只有中间一张床没人,放着蓝色的垫子。小护士身材矮小,但动作麻利,很快就铺好了床。然后,问他穿多大的衣服,张建树迷迷茫茫的说不知道。护士围着他转一圈,给他拿了一套大号的病服,衣裤都是黄色的。接着,又给他写好床头卡,手腕上戴起蓝色的橡胶圈,叫他东西怎么放,生活要注意什么……张建树这样一个大男人在小护士面前变成了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
等忙完了以后,护士才郑重的说:“我是你的主管护士,叫陆玲玲。以后有什么事你就找我。平时要注意,不要感冒,不要到人群拥挤的地方去,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今天你好好休息,没有什么项目要做。可能下午医生会叫你过去填一些表格……”她一口气说下去,憋的有点脸红,想了一下又说:“现在快十一点了,午饭没有报你的名,你自己在外面吃。如果没有带餐具的话,到超市去买。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也可以问一下其他病友……”
张建树频频点头,目送护士出门。他回头向两个病友问了声好。左边的是个胖子,三十多岁年纪,一幅满不在乎的模样,正拿着遥控器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右边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歪着头玩手机。张建树呆坐在床上,对这样一个新环境,他感到如在梦中。
过了一会,同室的两个病友打完了针。那个胖子——床头卡上的名字叫袁正才,立刻起来,换了衣服,出门去了。那个年轻小伙子——卡片上写着冯华,也慢慢地起了床,一步步向厕所走去,好像四肢无力地样子。张建树问他要不要帮忙。小伙子说不要。等他从厕所出来,人似乎开朗一点,主动和张建树说起话来。
原来,他是正己烷(也就是俗称的白电油)中毒。他们公司是个小电子厂,他才做了一年多,忽然和周围的七八个女同事都出现了手脚麻痹,渐渐连走路都困难了。这一下子让他们着了慌,都是一些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有一个甚至才十六岁,赶紧到大医院去看,一番检查,问讯后,医生说可能是正己烷中毒。但厂里又不给钱住院治疗,他们到安监局投诉,打电话给报社,才送到这里来。问张建树哪里问题?张建树说白细胞减少。你旁边那个人也是白细胞减少,他说。聊了一会后,有几个女孩子扶着门,和他说话,这就是他们一块来的同事,住在隔壁病房。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走廊里传来手推车的声音,有个女声喊:”开饭了。”张建树便坐电梯下楼去了。他在附近的小店里吃了碗拌面,又去买了一大一小两只不锈钢碗及勺子,就回来了。病友们都吃完了,有的在洗碗,有的在打开水,有的站在门口张望……张建树刚进门,就有一个穿着白褂子,围着花围裙,头戴淡蓝色的一次性帽子,脸上捂着口罩,包的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的矮胖女人,语速很快的问他晚上吃什么?她是医院里的厨工。张建树问她有什么东西。她报出诸如:香菇炒肉,西红柿炒蛋,花生炖猪手,清蒸排骨,……简直跟快餐店的菜名相差无几。不过,听说这是医院里专给职业病人做的营养餐,是有讲究的。张建树要了个香菇炒肉。她在手中的本子上记了一笔,就走了。
午休的时间开始了。那个出去的胖子没回来。剩下的两个人都不作声。张建树也换上了病服。他心情郁闷的躺在床上,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他在心里叹口气,出神的望着天花板,任凭时间一点点的过去。
下午和晚上对于住院的病人来说,都是很清闲的,没有什么治疗项目,医生在办公室,根本不来,护士偶尔来看看,可以自由活动。有的看电视,有的打牌、下棋,还有的出去散步……张建树刚来,还没混熟,显得有点孤单。他看了会电视(同室的小伙子去练走路去了);又到楼下的小树林走走,树林里有一条石子小径,还有石桌石凳;回来时又在走廊的宣传栏里看了关于中毒的一些资料,弄得心惊肉跳。
五点多一点,就开饭了。住院的人陆续走出病室,到送饭车前打饭菜。饭自己任意添,菜已经分开装在小盆里。张建树的香菇炒肉,还另加有时令蔬菜,倒在自带的饭盒中,汤都是一样的,伸出碗,厨工会给你装。今天的汤是花生煲骨头。吃的东西都很清淡,好在还有炒的萝卜干作辅菜。张建树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厨工还在外面喊,不够吃的来加饭,加汤……
饭后无所事事,医生和护士都下班了。只见一个上夜班的护士在值班。这个护士有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面像粗犷,但对病人挺负责。大家都叫她杨姐。杨姐接班后,也到三室来看一看新来的病人,她问一问张建树的基本情况,再安慰几句,要求他心态要放好,做些适当的运动,遵守作息时间,临睡前泡泡脚等。看着她出门,脚步声渐远,张建树说这个护士很细心啊!右床的冯华说,她对谁都是这一套。左床还空着,胖子未归。
夜幕降临了,城市璀璨的灯火,对健康的人来说总是充满喜悦和诱惑。张建树站在窗边凝望,却倍感冷清和孤单。病房里只有电视发出单调的声响。冯华整天在拨弄手机,难得有话说。张建树连个聊天的人都找不到。住院的事,他瞒着父母,怕他们担心;对老婆,他只说是小问题,在医院观察一下,就可以了,尽量轻描淡写事情的后果。好在,老婆并不刨根问底,只要每个月工资按时打回去,别的她都懒得问,如果不是自己主动,她也不会打电话或发微信的。儿子现在也完全靠在妈妈一边,讲故事,聊天之类,他也不再提了。
快到熄灯睡觉的时间,左床的胖子满身酒气的回来了。接着,护士就过来了。她没戴口罩,沉着脸问道:“袁正才,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回来,会影响别人休息的。你在这里是住院治病。为什么跑出去喝酒?”
胖子赔笑说:“杨姐,我去找朋友玩了一下,就喝了一点而已。”
“你知不知道,你除了白细胞减少外,你的肝也有问题,怎么可以喝酒呢?你要爱惜身体,配合治疗啊!”
“哎呀!”这个叫袁正才的病友有些不耐烦了,“治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效果。反正我想得开,也无所谓了……”
“你如果是这样的态度话——”护士气呼呼的说,“医生说了,要让你出院。”
“可以,你让她打电话让厂里来接我吗!”
护士不说了,叫他们关电视,关手机,十点钟要熄灯睡觉。然后,她挨个的病室走一遍,最后只剩走廊还开着灯。各个病室都沉入到黑暗之中。
但这黑暗却是稀薄、透明的,宛如这睡眠。灯虽关了,人也躺下了,手机也不敢看了,可睡意不知在哪里。隔壁的胖子刚冲完凉,一边悉悉索索的换衣服,一边问张建树,“你是什么问题啊?”
“我是白细胞减少。”张建树说。
“哦,跟我一样。”胖子说,“那你诊断了没有?”
“什么诊断?”张建树不清楚,说,“我是住院观察。”
“那你就是还没诊断。”胖子有点得意的说,“我已经诊断上了,现在在这里治疗。”
张建树一听,胖子知道的不少,赶紧让他讲一讲怎么回事?
胖子靠在床上,点燃一支烟,说,“你不介意吧!”
“没事。“张建树讨厌烟味,但他愿意忍一忍。右床的小伙子正躲在被子里偷偷玩手机,对他们俩个人的谈话充耳不闻。
胖子吐出一个烟圈,慢慢说道:一般职业病都是先住院观察,然后医生会问你要不要进行职业病诊断。当然是要啦!接着医生会要你和工厂提供相关资料,过一段时间会出“职业病诊断证明书”。这个时候你就知道结果了。如果是的话,到时候就算工伤,治疗起来都是社保和公司出钱。等到病情稳定后,进行伤残鉴定,看看伤残等级。后面还有很多东西,我现在一年多了,才走到这一步……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张建树想知道疾病本身。
“怎么样?”他苦笑着说,“能怎么样?我们白细胞减少,在职业病上叫苯中毒。没有什么特效药可治,换句话说就是治不好。能不恶化就算不错了。”
“恶化。”张建树忧郁的重复了一句。
“是啊。”胖子声音低了一些,“我们现在是轻度苯中毒,有一些中度,还有重度,会死人的!”他的声音有些怪异。
张建树低头不语。
胖子突然笑起来。“看把你吓的,”他说,“人活着开开心心就好了,何必在乎时间的长短呢?每天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管那么多干吗呢?”
“做什么喜欢的事?“张建树仿佛在迷茫自语。
“男人能做什么喜欢的事呢?“胖子猥琐一笑,“无非是吃喝嫖赌,喝喝酒,泡泡妞,趁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玩一玩……”
这时,房门咚咚的响,护士低沉的嗓音:不要说话了。
房间里静了下来,连右床的年轻人也关掉了手机。
过了一会,胖子问,“你是做什么的。”
“印刷。”
“我也是做印刷的,不过是丝印。”
“你做多久了?”
“在这个厂有八九年了。”
“呜,”他小声的说:“你一个人在这里。”
“是,老婆孩子在家里,”
“哦,这里管的挺松的,有空我们去老街玩玩,那里的妞真多,什么样的都有。按摩、桑拿,那真叫……”
张建树感到他的声音里似乎有哈喇子流出,不由厌恶的说:“不去。”
“你不是连这些都没玩过吧!”他不屑地说,“那真是白活了。”
张建树不再接他的话茬。可心里却不平静。一个脑满肠肥的胖子,真的就这么轻而易举的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也许,人病久了,内心都会发生一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