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沣寨的前一个船队离开扬州不久,后一个船队便到了。朱紫峰返乡心切,黎明船到,黄昏时分,船队已驶离扬州。
傍晚的运河码头,余晖投向水面,反射出梦幻般的色彩。码头边上的楼阁、树木仿佛披上了轻纱,虚无缥缈。朱紫峰回头望时,远远看见运河边站着一个倩影,风吹起她的衣角,吹乱她的长发,是宋莲。船越行越远,宋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水天尽头。
船队顺运河一路北上,快到清江浦时,忽见一队骑兵顺河堤呼啸而来,领头的揽缰停马,朝水面高声喊道:“行船的,快靠岸,今晚不得前行!”朱紫峰本已入睡,听到喊声一阵紧张,匆匆起身出舱。正寻思如何应对,忽听一阵马鞭响,马队向北疾驰而去,骑兵背上的大刀在清冷的月光里寒气逼人。
定是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朱紫峰指着黑黢黢的前方,对领班伙计说:“那边好像是一排柳树,把船靠过去,今晚不走了。”然后回船舱躺下,却再无睡意。朱紫峰知道,大清国近年不太平,捻军在多地聚众起事,所到之处饥民揭竿响应,短短几年已成气候。据说朝廷命袁甲三统筹全局,合苏、鲁、豫三省之兵大举进攻淮北捻军,但收效似乎不大。适才过去的该是捻军骑兵,去年袭扰临沣寨的那股骑兵凶猛无比,至今想来仍让他心有余悸、毛骨悚然。
外面忽然传来争吵声。
“眼瞎呀!没看见这里有条船吗?”
“你躲在老鼠洞里,我才看不见呢!蛋子儿大,这也叫船?”
“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仗着人多就耍横!”
“少废话,快走开,老子的船队要停靠。”
朱紫峰走出船舱,见一条比门板略大些的小船正停靠在低垂着的柳枝下,大约是怕被别人发现。朱紫峰见船上堆满货物,上面覆盖着一层稻草,便用篙子捣了捣,硬硬的。他轻轻一笑,确信这是一条贩运私盐的船。
“河南的?”朱紫峰问道。
“我……我……”船夫似乎有点儿害怕,结结巴巴的。
“船上装的是盐吧?有盐引吗?偷贩私盐,我说得不错吧?”
“我是郾城的,大爷您是……”
“临沣寨。”
“那您一定是朱爷了!小的今天有幸见到朱爷,就是船被撞烂了也值得,朱爷的大名如雷贯耳……”
“好了好了,你小子这会儿挺会说话,刚才为何说得那么难听?”
“小的该死,以为就他一条船,误当成捕鱼的了,小的有眼无珠。”
“捕鱼的,你就能任意欺负人家了?你船上不就俩人吗?”
“小的出门混事,我爹教我,遇事先咋呼,镇住对方就好办了!”
“原来你是玩唬的。那要是唬不住呢?”
“唬不住就服软,多说软话、多说好话,磕头都行。”
“哈哈哈,大爷我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好了,这一路上你不用再东躲西藏跟耗子一般了。明儿随着我的船队走,遇到官家查问,就说盐引在我船上。”
“哎呀呀,朱大爷,这一定是打我爹那辈儿就烧高香了。”
“行了,行了。我问你,你们贩私盐的不会都走水路吧?陆上恐怕也不少,如今朝廷盐税收入日渐减少,市面上的盐却一点儿不少,都与你们私盐有关……”
“哎呀朱大爷,小的不过混口饭吃。贩私盐的多,都是官盐太贵闹腾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私盐贩子这句话蓦然间提醒朱紫峰,他在心头构想起一个宏大的计划:若能把河南一省之盐务规范处置,既保证了朝廷的盐税,又能合理控制盐价,小则对他朱家有益,大则对朝廷、对百姓也是幸事。
忽听得马蹄声由远渐近,在他们停船的地方站住,一人厉声喝道:“什么人?躲这里干什么?”
朱紫峰忙吩咐伙计去船舱取些银子,遂拱手道:“在下河南临沣寨朱紫峰,奉差来扬州贩盐,在此小栖。”
“临沣寨?耳熟呀!哦,想起来了,去年我张某人途径临沣寨,曾小有叨扰。朱掌柜别来无恙?”领头人言罢,接过跟班递上的烟袋,嘟囔道:“娘的,火呢?”
跟班忙打着火镰。微弱的火光映出一张黑胖的脸,腮帮上有一颗黑痣,朱紫峰对此人记忆犹新。
朱紫峰强作镇静,将伙计递上的一袋银子扔给那人,笑道:“天地之大,大不过一个缘字,无缘咫尺乃天涯。去年张军门途经临沣寨,虽失手打死我两个家丁,那是家丁有眼无珠、咎由自取。好在张军门大人大量,免了临沣寨一场大祸。”
张是捻军小头目,大名张天佐。听朱紫峰轻描淡写地把那桩丑事一言带过,遂干咳几声,笑道:“我知朱掌柜乃厚道本分商人,本就无意难为临沣寨,更无意难为朱掌柜,只因军中无粮,不得已才去借粮。结识朱掌柜乃兄弟三生有幸,日后如有用得着兄弟之处,必鼎力相助。听兄弟一句话,临沣寨的土寨墙,防个毛贼还行,如若我真去攻打,只需两炮就能轰出豁口,兄弟劝你还是弄个石墙好。你们赶快离开这里,今晚这里不太平。对了,如果遇到其他捻军,就报我张天佐的名号,量他无人不给面子!”
一名士兵近前小声说道:“军门,前方就是清江浦,那边好像有动静。”
“急什么?那边还没开打,我们急于赶去送死呀!等开打了,再去不迟。”
片刻,东北方向杀声四起,号角齐鸣。立时,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是夜,捻军攻克清江浦,焚毁清江浦二十里长的街市,户部的粮仓、工部的船厂均未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