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不久前曾下过雨,葆山的山道上满是泥泞。
裙摆拖过地面,沾了不少污迹。那人却仍旧不管不顾,一路狂奔。
......
李徽跑得气喘吁吁,发髻凌乱,仿佛身后有凶煞追赶。
出了神台后,她本是缓缓走着的,然而不知不觉,便跑了起来。
路途中,有些找过李徽看病的人,本还想跟她打一声招呼,却被她这副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
李徽自己却是毫无察觉——
满心满怀,只想尽快远离那个的地方。
......
李徽跑回到镜湖边,召来小舟,几次三番弄错了方向,最终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地回到屋内。
打开炼药房的门,她一下冲到桌案边坐下,不管不顾地埋头在那成堆的医书里。
“加以清水浸泡三日,除尽污秽……”
她看着书上的字,喃喃地念着。
看书……
快看书......
看书就不会多想了。
然而——
根本一点也看不进去。
“借助巫者的灵识……灵识……”
李徽看着那两个字,念着念着,面前纸上的字忽然就模糊了。
......
魔域上主的话。
李徽是信的。
回避再多,骗得也是自己。
从小生活在葆山里,除去赵云浦和三笙,她再没有认识更多的伙伴。
平日里除了炼药学医,便是在不停地修炼灵识。
她不奉神,不拜魔,由始至终最真切的信仰,都只是她所身处的这个人界。
——她亲眼见过命悬一线的人从死神手中被拉回来;
——见过受恶灵诅咒之人从折磨痛苦中被解脱;
——见过这世间最惨烈的离别。
作为医师,李徽深知什么是她力所能及,而什么唯有靠巫者的能力才能帮扶。
她为医,救死扶伤为的是保人一命;她为巫,通天遁地想的是护人一生。
......
而当她将他人的一命一生扛在自己肩上,对自己赋予莫大的期许与希望之后......
却发现最大的阻碍其实就是她自己本身。
她的出身,她那供养着心跳的鲜活血液——
背叛了自己心向往之的信念,背叛了自己决心守护的人界。
无可奈何,她又该如何是好?
......
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小雨。
雨势渐大,打在湖面上,掩去了呜咽与抽泣。
李徽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见一抬眼,已然夜深。
面前的书页被浸湿了好几层。
她迷迷糊糊地趴了一会儿,伸手捂了捂哭得发疼的双眼,正准备起身,就听见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转头看向门口,却没有动作。
......
说实话,现在李徽这般混乱的心绪,再加上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
实在不想见人。
可那敲门声仍旧未停。
每次都是极为规律地敲两下,停顿一会儿,又敲了两下。
看来门外的人是不打算离开了。
......
李徽轻叹一声,随手拿起一块巾子绑在脸上。
虽然还是露出了红肿的双眼,但好歹终究比满脸泪痕的模样要好些。
她走上前去,将门打开——
“怎么是你?”
看见来人,她皱起了眉头,强行忍住一把将门关上的冲动。
挽灵使换下了那身显眼的红衣,改成普通的黑斗篷。
李徽仍是一眼便认出他来。
——遇见这人开始,她自觉就没遇到过顺心的事情。此时对方还要不请自来,她更觉头疼。
......
挽灵使站在门口,突然伸手,递给她一个东西。
“上主说,物归原主。”他道。
李徽接过,没有多说什么,将那块玉佩拿在手里。
她垂眸看了一阵,指尖在玉佩上摩梭了几下。
“你们上主有没有说,他与我奶奶到底是什么关系?”李徽问道。
“不曾。”
几句话说完,两人也都闭了口。
李徽却见他还没有想走的意思。
“还有何事?”
挽灵使似乎也并不介意就这样站在门口说话,回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李徽愣了一下,未曾料到这人接下来的话竟会是这般走向。
问她打算做什么?
“没想好。”李徽随口回道。
从回来到方才,她也一直都没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更别说有什么打算了。
“若你执意为巫,体内的魔血之事被发现,说不清道不明,后果你应该清楚。”
他说了一通,李徽字字入耳,却是忍不住深皱起眉头。
......这人是本尊吗?
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李徽:“你是挽灵使本人吧?”
对面人没什么反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对我说的这些,不是魔域之人应有的立场吧?”李徽又道。
挽灵使:“这是上主的立场。”
“什么?”
“上主派我相助你。你若愿意,可寻法洗去体内魔血。”
“洗血?”
“即将全身血液变换成新。”
李徽眼见他将如此荒唐恐怖之事说得云淡风轻,不禁眼角一抽。
她本就是一名医师,自然知道人体一旦失血超过三分之一就会发生生命危险,更不用说将全身血液变换成新了。
李徽:“我是医师,你不要用这些话来哄骗我。”
“用你们人界的医术自是不可,要另寻密法。”
挽灵使言语笃定,李徽却是心生犹疑。
“你们为什么帮我?”
“上主说,念于故人之情。”
故人?
李徽转念想到,魔域上主拿到玉佩时的神情。
在魔域的时候,她便已经觉得那位老人的态度不太对劲——
如今居然还特意派遣挽灵使上人界相助于她?
该是如何的过往才能留存下这样的情谊?
李徽想了一阵,解下脸上的巾子,也不再忌讳什么,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多谢好意。但还是不必了,我会自己寻找办法的。”
挽灵使看了她一眼,随后如常移开了目光。
“我听从的是上主的安排,你的想法与我无关。”
“……”
气人的功力果然了得。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住将此人一把推走的冲动。
“我也在为你考虑。你身为魔域的挽灵使,留在人界多有不便。”她道。
对面人从容回道:“我自有隐藏的办法。只需你安分配合。”
“……”李徽忍了忍,“真的不必。”
虽然他们愿意相助,李徽心中难掩动容。
可这毕竟事只关己,她并不想牵涉别人。
她还想再说,面前人却又开口了。
“山陬海澨,九垓八埏......”
“要助你寻到洗血之法。”
闻言。
李徽一瞬间竟有些错愕。
“这是上主传达于我的意思。”
说完,挽灵使回身离开。
......
夜雨已停,雨后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
眼前湖面平静,那位挽灵使早已不见踪迹。
......
李徽叹了一声。
此人心思当真怪异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