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子倒也不遮掩,放下手中纸扇,举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目光却落在方回旁边的憨老头身上。
“在下秦观,京城人士。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方回瞧了他一眼:“我叫方回,是跟着剑穹弟子来这儿参加大会的。”
秦观也不详问,又道:“我见少侠身边的这位老者情绪比较外放,行为也有些夸张,神智似有不足。在下不才也略通医术,不知可否替这位老者相看?”
憨老头好似听懂了一般,摇了摇头:“他不是好人。”
秦观身后的侍卫眼眸微暗,右手抚上腰间剑柄。
这一方小酒馆内其实座无虚席,江湖汉子的呼喝划拳之声震得屋顶都要塌下来了。忙忙碌碌的酒铺娘子一边给客人温酒,一边还要招呼新进来的酒客。
有的汉子划拳输了,抱起酒坛仰着头就咕噜咕噜地往肚子里灌,其实哪儿是喝酒,大半都从嘴角漏进了脖子里,将前襟衣衫湿了大半。
喝完袖子一抹嘴,再顺手摸一把酒铺娘子的纤纤玉手,偏偏要等到小娘子恼怒地娇斥一声之后,众人才嘻嘻哈哈地爆笑起来,气氛欢快极了。
可到方回这边呢?
见憨老头说了得罪人的话,方回赶紧起身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老五叔生过大病,病好了脑子就这样了,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病啊就算神医风谷子来了也治不好,就不劳烦秦兄了。”
秦观轻笑一声,将面前酒杯又往前一推:“不妨事。不过方兄与这老者又是何种关系啊?”
方回偏头看了一眼憨老头,憨老头正把手伸进酒杯里在捞着什么,察觉到方回在看他,便咧嘴给了方回一个灿烂的笑。
自打方回多次提醒他不要再叫自己少爷以后,憨老头听话了很多,也不再追缠陌生人,只偷偷跟方回念叨。方回也只当他在说些疯话,照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刚认识的朋友。”
“原是如此。”秦观点点头,视线打在酒坛子上,“方兄这坛酒确实滋味不同,可否再请我一杯?”
“当然。”方回忙抱起坛子续酒。
秦观看着倒酒的方回,忽而出声道:“方兄似乎不像是乾元之人。”
方回微怔,脱口问道:“何以见得?”
“乾元这个时节,不管是豪门贵族还是斗米小民都有火炉温酒的习惯,这酒馆内人人都喝酒铺娘子温过的酒,只方兄一人喝这冰凉沁骨的青梅酒。”秦观端起酒杯,杯底有一五瓣梅花图案,此刻被酒一浸,宛如一朵真的梅花落进了酒杯之中。
冬日的寒风吹过这简陋的小酒馆,吹过对面公子裘皮大氅上的绒毛,吹过憨老头的破蒲扇,也吹过方回的脖颈。方回打了个冷战,手脚冰凉得不听使唤。
“秦兄有所不知。这青梅酒不似一般的酒,若是温度过高就会坏了口感,那温酒的炉子火太旺,酒铺娘子又极忙,哪有细致的功夫替我看火啊。”方回笑了笑,又道:“我若是有好功夫定将这些粗鲁酒客都轰走,让酒铺娘子替我一人温酒。”
两人对视片刻,秦观端起酒杯细细抿了一口,唇舌之间充斥着淡淡的青梅果香,酸爽浓郁,紧随其后的是醇厚的酒香,清甜甘冽。
秦观不喜饮酒,也无可以对饮之人,平日交游之人不是阿谀奉承之流,就是一板一眼照本宣科之辈。今日遇见的这少年却感觉颇有缘分,连平时不喜的断肠之物也变得余韵悠长,不由得便想多问几句。
“方兄说话十分有趣,与我也很是投缘,若有朝一日去往京城,我定尽地主之谊。”秦观淡淡笑道,“不知方兄家住何处,家中可有什么亲人?”
“哎!方回小兄弟,又遇见你了!”
一男子高声呼喊,单手撑在酒馆的栏杆上纵身翻了进来。他三两步奔至桌前,右脚一勾将凳子拉开,也不待桌上的人说话,径自拿起酒坛倒了杯酒咽下,这才继续说道:“燕子回的小娘子忒凶了点,提着剑把我从南门追到北门,要不是我跑得快,还不知道要被戳几个窟窿出来。”
见众人都盯着他,他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脚从凳子上移开:“方回小兄弟原来有朋友在啊,失礼失礼。”
“这是今日刚结识的秦观秦兄,这是昨日认识的柳鱼惠柳大哥。”方回为两人介绍。
柳鱼惠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秦观两人,神情颇有些冷淡:“原来是监星宫的高人,失敬。”
秦观笑容淡然,道了句:“不敢。柳先生的大名才是如雷贯耳。”
方回感觉这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他轻轻咳了几声,将两人面前的酒杯倒满。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回恍惚觉得杯中的酒颤了一下,再定睛细看却并没有看到波纹涟漪。
下一瞬只听得“哗啦”一声,桌子应声碎裂,酒坛子也碎成几块,半坛子青梅酒砸在地上,果酒香飘散四溢,然而秦观和柳鱼惠面前那两杯酒却牢牢地悬在半空之中纹丝不动。
他二人仍兀自坐着,面上的表情不曾有一丝变化。
其他酒客听到动静,登时撂下酒碗握紧佩刀,纷纷转头看向方回这边。
方回微怔,怎么这帮江湖人一言不合就喜欢破坏人家的桌椅板凳呢?
本来是想好好尝尝老五叔的青梅酒的,好不容易说通了酒铺娘子付了钱买了座,在这江湖气十足的小酒馆里感受江湖氛围,这一坛子酒还没喝完,座位没了。
秦观伸手不慌不忙地端起悬空的酒杯一饮而尽,一挥手甩掷出去,只见空酒杯稳稳当当地地落入酒铺娘子的托盘之中。
柳鱼惠先出声笑了起来,也取了面前那杯酒:“早就听闻监星宫道童武功高深莫测,只是道童从不离开京城,一直想要见识下却苦于没有机会。没想到监星宫的弟子功夫也是出神入化,我柳鱼惠这辈子想当天下第一是绝无可能了。”
“柳先生过誉了。”秦观站起身来,对两人抱拳道:“在下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告辞了。多谢方兄今日的酒,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与方兄把酒畅谈。”
身后的侍卫瞥了一眼方回等人,恭敬地跟着秦观退了出去。走出几步后冷冰冰地问道:“公子,要除掉他们吗?”
锦衣公子摇摇头,回头凝视了一眼:“罢了。这不是你要做的事情,墨家那边打听出来了没有?”
侍卫摇摇头:“墨家宅子机关密布,稍有不慎就会触发机关,去的几波人全都无功而返。”
“算了,迟早是我的。”
小酒馆里看着两人走远的柳鱼惠松了口气,他拍了拍方回的肩膀,脸上的表情十分夸张:“方回小兄弟,你可要离监星宫的人远一点,这帮人邪门得很。”他附耳过来,低声道:“监星宫是朝廷的走狗,邪门的是他们这门派里的几个道童,年纪小,但是武功造诣却是远超其他门派。”
“反正我瞧这小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对啦,跟我去北塞的事情你考虑怎么样了?”
方回瞅着满地狼藉,朝柳鱼惠摊开手掌心:“六十钱。”他指着已经碎成渣的酒坛子,“酒二十钱,剩下的给酒铺娘子。”
“好小子!”柳鱼惠眼一瞪,“我可没钱啊。”
方回冲他露出个纯真的笑脸,拉了憨老头抬脚就往酒馆外面走。柳鱼惠紧跟着就要追出去,下一瞬就被酒铺娘子拦住,刚想发怒,一见是个女子立马变了个脸。
憨老头不知怎么了,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只是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恨不能把破草履再盯出个洞来。
“老五叔,我给你的靴子呢?”
憨老头抬起头来看着他,摇了下头:“那酒是给小姐准备的。”
原来是为了这事在闹别扭?方回有些无奈,他从袖子里掏出钱币数了数,又把憨老头的手摊开,把钱放在他手里,“看,这里是二十钱,我给你补上就不怕你家小姐扣你酒钱了。”
前方忽然闪过一个人影,白裙红氅,似乎有点眼熟,方回疾走两步跟了上去。
温婉正从出云城的绣娘那里学了新鲜绣样,唐莹莹跟着她学了一会儿不是腰酸就是眼疼,索性丢下不学了,提着枪就找苏启和比划去了。
温婉约她一起去找绣娘,没说几句就被搪塞过去,只好自己一个人出来。
“温婉姑娘,果然是你啊,自打进了墨宅就好像有几日没见你了。”方回认出了温婉,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
温婉微微愣了片刻,待见到是方回时迅速垂下了脑袋,声音细如蚊蝇:“方少侠也好久不见。”
方回“啊”了一声,近前几步:“姑娘刚刚说了什么?”
一双玄色靴子出现在温婉的视线中,她甚至能感觉到少年的气息迅速离近,霎时脸变得通红。
温婉这几日待在房里,总是能想起那日少年拉她入怀的场景,每每想起便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头擂鼓阵阵,一度以为自己是生了怪病。
此刻再见方回更觉惊慌失措,连话也不再回答,低着头迅速地跑开了,只留下方回在风中独自凌乱,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又惹得姑娘家不开心。
当然,摸不着头脑的不止方回一个,还有憨老头。
憨老头还杵在原地,喃喃自语:“说过要一起喝的,少爷怎么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