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该有“不同意”权,王安石的缺点在“好使人同己”,苏王两人关系反映出苏轼的坦荡胸怀,从侧面反映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王安石其人
那么,苏轼和王安石的关系到底如何?王安石到底是怎样的人,苏轼到底是不是保守派、两面派,到底是不是投机分子,他到底投了什么机呢?
我们先看王安石其人,王安石是一个怪人。大家知道他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文章诗歌都写得极好,我们小时候就读过他的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其实这个人应该说也很不错,他很刻苦、很勤奋,也很节俭,似乎也不是一味为个人利益想做官的人,他曾十几次推掉到京城做大官的任命,每推一次,名气就响一次,他在生活上似乎也没有任何要求,这方面故事传说很多。
一个故事是说他吃东西从不在乎,有一次别人请他吃饭,他总是拣一盆驴肉吃,那位朋友后来对王安石的妻子说: 你丈夫特别爱吃驴肉。王安石妻子说: 没有啊!他好像没有什么爱吃不爱吃的。那位朋友说: 那么我看见他怎么专拣驴肉呢?王妻说: 不会吧?那盆驴肉是不是放在他面前,明天你再请他,把驴肉放远一点,在他面前放一盆野菜试试看。那朋友照着做了,果然,王安石不拣一筷子驴肉,而把野菜吃了个精光。
他平时也不管家里的钱,他的改革主要是财政的改革,他对自己的钱却从来不管,都交给他弟弟管,后来他儿子王雱长大了,儿子不让叔叔管了,他也不知道。
他平时穿衣服总是脏兮兮的,有一次他和皇帝谈话,一只虱子在他头上爬,皇帝盯住他的头看,对他笑一笑,他也没反应过来,出来时问同事,皇帝为什么对着我笑?
人家看到他衣服太脏,带他去浴室洗澡,洗好后偷偷地给他换了一套衣服,他穿上后却浑然不觉。
他年轻时常常苦读到天亮,然后抹几下脸就上班去了,上司见他两眼浮肿,以为他整夜都在干荒唐事,劝他说,年轻人要自爱。他也不辩解,后来大家知道他原来在苦读,都很感动。
还有一次,他老婆看到他太辛苦,想用女色来分散他的注意力,给他买了一个漂亮的少妇,让她晚上进王安石书房去侍候。王安石见了说,夜里夫人不在,你来干什么?少妇说,我是夫人买来侍候你的。王安石问你丈夫为什么卖你?少妇说是丈夫赌博输了钱,欠了债只好把她卖了。王安石说叫你丈夫来。她丈夫来了,被王安石臭骂了一顿,然后叫他领回去,也不要他退钱了。
包公曾经是司马光和王安石的顶头上司。据说有一次包公设宴赏花,司马光平时不喝酒,碍于主人情面,只好勉强干杯。可是王安石直到宴会散了,仍滴酒不沾。包公也不能勉强,司马光说,看来这个人做任何事都是不会屈服的。
他在地方上进行改革,确实对老百姓很有利。他在明州,也就是现在的宁波做地方官,百姓拥戴他,要为他塑像。
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当时大多数人都笑话他,但也都佩服他,欧阳修、富弼、范仲淹这些前辈都曾推荐他,想提拔他,他都不接受这份好意。
据说他是历史上惟一一个一菜一汤的公务员,一个不纳妾的大官,惟一一个没留下遗产的宰相,一个光风霁月的大儒。
高中课本里选了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这是他与弟弟安国等四人游山,打着火把游山洞,走到一半,有人说不出去“火且尽”,于是就出来了。出来了王安石就后悔,觉得没有尽兴。认为越深入越奇。“无限风光在险峰。”这和他政治上的观点一样,人越少的地方我越要去,别人越不做的我越要做,再多人反对我也要干。
孔子说,君子有三畏: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言。而王安石有“三不足”: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但是有一个人不同意一般人对王安石的看法,说这个人行为反常,违反常理。凡是违反常人、常理、不通人情的人,往往是作伪作秀,作政治秀。他写了一篇文章叫《辨奸论》,说想吃得好穿得好,是人之常情;那种故意吃猪狗之食、穿奴隶之衣的人,往往是大奸若忠,不可轻信。他不指名地说王安石将来掌握了国家大权后,一定会坏事!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苏轼的父亲苏洵苏老泉!老泉的话后来部分印证了。
孔子曾说怎么看一个人,要“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意思是看他交什么朋友,看他做事的方式,看他的心态,要什么不要什么,那么这个人就藏不住了。苏洵在文章的最后说: 希望我的话不正确,如果不幸言中,那么“天下将被其祸”。
苏轼也许由于父亲观点的影响,再加上他的个性与王安石完全是两类人,所以,对王安石的行为也不理解,而存戒心。大家知道苏轼可是一个会玩、会潇洒、会享受生活的人,与王安石的天生古板完全不同。
与王安石之交
个性尽管不同,王安石和苏轼在私交上还是很不错的。包括司马光与王安石和苏轼私交上都很好。王安石和司马光死后,苏轼参加追悼会,为他们写了很动人的悼词。
这里有几个小故事,说明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及他们在对具体问题的看法上是难分高低的。
有一次两人同行,王安石想教育开导苏轼,正好见一间房子的根基动摇了,一面墙向东歪。王安石趁机说,我给你出一个上联:“此墙东坡斜也”,不料苏东坡仰天大笑,不打一个格愣,就念出下联:“是因安石过也。”王安石想,这家伙真顽固!
又有一次,苏轼回四川去,因为从长江三峡回来,王安石托他带一罐三峡中中峡的水。特别说明是中峡的不是上峡的,也不是下峡的。据说苏轼经过中峡时打了几个瞌睡,已到了下峡,他对船工说能不能回去。船工说行是行,但逆流而上,那要多少时间,问苏轼为什么回去,苏说要打中峡的水,船夫说都是长江的水,下峡是中峡的水流下来的,还不是一样。苏轼想这倒也是,那老头这么固执,为什么偏要中峡水,死脑筋不变通,我就打下峡的水回去,看他能不能发现。于是就打满了一罐下峡的水,到了京城送进相府。
苏轼进入相府,被引进东书房稍候,在书房里东张西望,看书桌上有一张纸,上面正写了两句诗:“明月松间叫,黄狗卧花心”,苏东坡感到好笑,明月为何能叫,黄狗怎能在花心里睡觉,不通。再一看边上一张纸上面还写了两句: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苏轼更觉得好笑,黄花就是菊花,开在深秋,傲霜耐寒,最后焦干枯萎从不落瓣,不是有人曾经写过这样咏菊的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飘落北风中”。怎么说是满地金?于是拿起笔来就在他的纸上涂了几笔,把“叫”字改成“照”,把“心”改成“荫”,“明月松间照,黄狗卧花荫”,多好。又在那两句七言诗后加了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写好后,怕王安石出来看见当场出丑难堪,就把纸折好后压在书下。
不一会相国出来了,两人寒暄一番,苏轼把一坛水送上,王安石一面谢谢,一面取出一壶水煮沸,另外取白瓷碗一只,放了宜兴茶叶(阳羡茶叶)。茶色半晌未见,王安石问: 这水是哪里取的?苏轼说是中峡啊。“果真是中峡?”王安石咄咄逼人。“是中峡!”“这是下峡之水,子瞻,你好大胆,还敢骗老夫。”苏轼大惊失色,知瞒不过就只好直说。但又很好奇地问:“您老怎么知道是下峡的水?”他心想,你这倔老头平时连驴肉、野菜都不分,怎么能分出中峡、下峡水。王安石说:“我就是要考一考你,一般人在上峡看风景,兴致高,到中峡累了,往往要打瞌睡,不小心就划过去了。”接着捋了一下胡须,得意洋洋地说:“这瞿塘的水性解说,见《水经补注》一书,上峡水性太急,下峡水性太缓,惟中峡水缓急相当,水性中和,所以太医嘱用中峡水煮茶,来医老夫的中脘变症。上峡水味浓,下峡水味淡,中峡水浓淡之间,刚才见茶色迟迟出现,故知必为下峡水。”
苏轼听了,不得不服这老头真有两下子。
王安石回过头来,发现自己的诗被苏轼改过了,一笑了之,也不说什么。苏轼得意洋洋暗笑,这下你可也被我抓住把柄了吧!没话说了。
但几年后,苏轼被贬到黄州,那年秋天和他的好朋友陈慥去郊游,西风吹来,满地一片金黄。苏轼大惊,问陈慥是怎么回事,黄花怎么也落瓣啊!陈慥说这有什么稀罕,这里的黄花就是落瓣的嘛。苏轼这才感到自己当年改王安石的诗改错了。于是把这事告诉陈慥,还问,还有两句诗,你觉得怎么样。陈慥说,哎呀,你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两句诗里的“明月”不是月亮,我们这里有一种鸟的名字叫“明月”,有一种虫叫“黄狗”。王安石正是借这个名字写了两句有趣的诗,你怎么能改老相国的诗呢?看来你被贬到黄州来是应该的了。苏轼想来想去,自己也确实太狂了点,不懂装懂,被王安石笑话,还自以为是。
不过话说回来,苏轼嘲笑王安石有时也不是没有道理。王安石改革科举内容,要取消考诗赋,自己会写诗,却说写诗对治国没什么大用处,还是“数理化”有用,专门考“政治论文”。苏轼就写诗讽刺他。王安石自己把古代的经书重新注解,编出了一本《三经新义》,作为标准化答题,考生考试一定要从他的这本书中来。苏轼也讥讽他。王安石还编了“字说”,来解释文字,很多牵强附会,苏轼更是当面出他洋相。有一次王安石见了苏轼,很高兴地说,我发现“笃”是竹子鞭马的意思,苏轼说不错,我看“坡”字就是“土之皮”,王安石说对对,苏轼接着说,那么“滑”字,就是“水之骨”咯。
王安石这才发现苏轼在讽刺他,反正他们之间就是这么亦师亦友亦敌的关系。
王安石做宰相时苏轼没有去逢迎他,后来王安石落魄了,住在金陵蒋山(即紫金山)。照理宰相退休,条件是很优越的,可王安石把大庄园捐给寺庙,自己住在小破屋里,因为他自己的志向没实现,加上三十几岁的儿子早逝,心灰意冷。
这时,苏轼正结束黄州的贬谪生活,他不计前嫌,特地去看望王安石。两个人虽相差15岁,却完全是忘年交,他们谈诗说佛参禅,度过了一段愉快美好的日子。王安石劝苏轼在南京买田,苏轼写了一首很动人的诗,感谢和安慰王安石: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看到王安石现在白发苍苍的老态,想到他当年叱咤风云时的威严,苏轼感慨万千。所以说“想见先生未病时”,那时他完全不理解王安石改革的心意,而现在也感到当初反对得太过分了,所以说“从公已觉十年迟”。
两年以后,即元祐元年(1086年),王安石在金陵去世。苏轼非常难过,为他写了纪念文章。这才叫君子之交!
王苏冲突的根本原因
于是有人就说苏轼是两面派、投机分子,是保守派。其实恰恰相反,苏轼的可贵就在于坚持自己独立的思想,争取自由地发表意见的权利!
关于九百年前这场变法和反变法的斗争,谁是谁非确实很难说,到现在专家们还在争,何况当时!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在这个斗争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政治空气,是民主的、自由的,畅所欲言者是无罪的,是求同存异的空气;还是党同伐异,唯我独尊,排除异己,迫害持不同政见者的风气。苏轼对问题的看法也未必完全正确,但是他坦荡真诚,进行独立思考,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而且也敢于改变自己的观点。而王安石、司马光则不同,他们两人虽然是对手,后来又是政敌,但他们都要别人跟随自己的思想方法,这个性格恰恰是完全一致的。
正如苏轼在王安石死后评论他说: “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答张文潜书》)苏轼的意思是,王安石具体的观点做法不是完全没道理,他错在总是想“使人同己”。孔子那么智慧,也不能使他的学生都一样,何况我们。他又打了一个比方说,大地之所以美,就因为所生长的各种各样不同的生物,只有那些盐碱地,只有只长黄茅、白苇的荒地才是相同的——满眼全是荒凉。“使人同己”点到了要害!总是要别人与你相同,保持统一,这是一种专制主义表现。
同样,司马光的问题也出在“使人随己”上。
孔夫子有句名言说: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与“同”是看上去很相似的,其实完全不同,甚至是相反的。“和”就是要保护不同意见,让不同意见充分发表,让不同意见都和平相处,这个“和”字原意是“五味调和”,甜酸苦辣咸五味放在一起调配得好,味道就好。让五味统一成一种只有咸、只有苦或只有甜,这就是“同”,同是专制,是单调,同了就没有生命力了。事实上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完全相同,为了要别人“同己”,结果会出现压制、打击甚至迫害的事情。
马克思有句名言说得好: 我们既然允许玫瑰花和紫罗兰有不同的颜色,那为什么不能允许人们可以有不同的思想意见呢?
启蒙主义大师伏尔泰对他的论敌说:“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要用生命和鲜血来捍卫你说话的权利。”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谁对谁错,而是要让对的与错的都有自由思考、自由发表的权利,要给人以“我不同意”的权利。这是现代民主的基本准则。
这就是王苏之间冲突的根本原因,而苏轼在九百年前就在为此而努力了。
我们不得不为这个人脱帽致敬!
可惜后来的执政人,也就是王安石提拔起来的人,不但打击王安石,而且也借王安石之名打击苏轼。
政治上的事,实在难说,然而,王安石和苏东坡的这段私交却是值得后人玩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