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夜那晚我回来得有些迟,差点就把莫姑姑给急坏了,她以为是有贼人潜进宫里将我掳走了,着急忙慌地就想去太后娘娘那里求助。可是又怕是我自个儿溜走了,被外人传去就得累我受罚。
我自知理亏,这几日都格外乖巧,再没溜出去,也没惹祸。天天就是在书房里抄字,偶尔还画几笔墨画,但是怎么也画不了元慎画的那样子。
“殿下,安乐公主来了,正在大殿里等着您。”
“安乐来了?”
我一听安乐来了,立马就来了精神,一骨碌从缛团上爬起来,风风火火地往大殿跑。
莫姑姑就跟在我后头,每次我一跑她就喊着,“殿下殿下,注意仪态,仪态啊!”
然后我就跑的更快了。
“安乐!”
自从那塔生辰安乐喝多了,我与她还没见过几次,都只是在平道上遇到,然后就被内侍飞快地抬走了。
莫姑姑悄悄告诉我,安乐醉酒失态,被她的母亲萧贤妃责罚闭门思过,许多日等不许出长安殿一步。
我想他们中原的规矩可真多,中原的女子也真可怜。同时我又很愧责,只有从我的小宝箱里翻出几样稀奇些的珍玩托人送回去,才略略安心了些。
“十七,你怎么又这样跑的飞快,若是教人瞧见了定会说你没礼仪。”
安乐歪着头打趣我,我也不在意,反正她次次都是如此。
“对了,我母妃托人从宫外运了些楠木,做了两只秋千,我猜你肯定也喜欢玩儿,就缠了母妃很久给你送了一只过来。你去瞧瞧,安置在你院子的哪个地方合适。”
“安乐你真是太好了!”
我高兴地快要跳起来,以前我在西洲王城的小花里也有一个秋千架,就摆在紫藤花的架子下。阿娘还特地命人给我铺了些兔子毛,可软和了。
前些时候我总夜里睡不好,常常半夜从梦里惊醒,有时甚至会发觉脸上凉凉的,一摸才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一脸的眼泪。
莫姑姑偶尔去安慈宫同太后回报我的起居情况,说到我这情况,太后就很担忧,叫莫姑姑领了太医给我瞧瞧。她是个很慈祥的奶奶,对我极好,总是让我想起远在敕胡的阿翁。
我觉得阿翁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比所有人都要好。
太医同我诊完脉后说并无异常,也许是不太适应中原的气候,又或许是屋内干燥。西茭殿四周的近处都没有什么池塘河沟,倒是真的干燥。
然后太后随即就叫人寻了几个工匠,在西茭殿的庭院里造了一处大大的水塘。苏遇又给我送了些上好的藕花,一来二去,那池子可漂亮了。有时我若无事,就叫莫姑姑搬个躺椅在那亭子里小睡一会儿。
我觉得秋千安在那里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架子一半都没装好,宫里就来人传旨意了,说是太子已定,就等着一月后的端阳节与陛下祭天后方可授太子印,正位东宫。
萧贤妃遣了个内侍急急地跑来将安乐叫回去了,她们走得太快,以至于我都没来得及把我抄的词赋给她瞧瞧。
宫里的事就是瞬息万变,早晨是个模样,晚上就又变了。有人好肯定也就有人坏。
我虽然对宫里的事不如何关心,也没有人特地要告知我,可莫姑姑总是同我絮絮叨叨,多的少的我也知道一些。
可是听说太子是元慎的时候我还是很惊讶的,因为我觉得他平日放荡不羁的模样,从来没有半分是将心思用在朝政上的。
何况阿娘说过,他们中原都是母凭子贵,母子同体。可元慎的母亲都不在了,皇后娘娘也被废黜了,又是谁帮他的呢?
我想不明白。
原本我以为元慎做这太子会很焦头烂额,因为以前哥哥做亲王执政时都总有大臣要与他为难,元慎比哥哥还要年少不少,这晋朝又比我们西洲大那么多,他肯定更不容易。
可是后来我觉得,他这太子当的,甚至比皇帝更稳当。
快傍晚的时候,莫姑姑急急地从外边回来,我正在库房里思考送什么礼物给元慎好恭贺他荣登太子位。想起上次他的生辰,我好不容易选了把金制的弓箭,他不仅不谢谢我反而差点没把肚皮笑破。这次我肯定不能再让他有机会笑我的。
“殿下,殿下,越王集结私兵围宫,意图谋反,已经被鄞王不不不太子殿下拘在天牢了。陛下大怒,越王手下的亲信都被诛灭了,几位皇子亲王参与的没参与的都受了牵连...宫里现在人人自危,朝中大臣听说也不如何有人敢替越王说话。方才在金銮殿伺候的钱内官说,陛下都因为此事气病了…”
越王元祈是安乐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带安乐极好,我曾亲眼见到过他对安乐的宠爱,如今看来,想必安乐和萧贤妃都去求过陛下多次了,但肯定收效甚微。
我虽和元祈不很熟识,但还是见过几次面的。他不似元慎那般儒雅,倒是要多一些刚毅,待人似乎都是挺好的,而且我之前病时他还特意给我猎了只小兔子,现在那只兔子都还养在西茭殿的后园里。
难怪安乐上午回去的那样匆忙,他们感情那么好,就像我和哥哥,若是哥哥出了事,我肯定也是难过得紧的。
我大约能想到安乐现在的模样,她定然已经哭了好多次,眼睛又红又肿,就像小白兔,但她却没有小白兔的可爱与活泼。我忽然觉得胸口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我于安乐有些感同身受一般。
我决心做些什么来缓解心口的闷痛。
晚膳我几乎没吃,如何早早地就让莫姑姑安排宫女子给我梳洗,然后就早早地歇下了。等众人都散去了我又爬起来换了一件男装,然后趁着没人注意从西边的小角门溜出去了。
苏遇今天轮值,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宣武门,被他一眼就瞧见了,他惊讶地瞪大眼,因为我并没有告诉他我要出宫去。在我的眼神示意下,苏遇还是很配合,他装作制服我的样子把我送出了宣武门,巧妙地避开了门口的禁卫军。
那些侍卫不认识穿着男装的我,他们只认识穿着公主服饰戴着公主腰牌前呼后拥的南離。因而没有一个人起疑。
“这时候宫里宫外都不太平,各个宫门口都守得很严,你知不知道今日是遇着我在职守,若是我不在,那些禁卫军就会把你当成刺客抓起来,甚至干脆乱剑砍死你这小刺客。”
苏遇把我放下来,我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他在生气,但是他的语气还是温柔的。苏遇似乎从来没朝我发过火,就算我把羊奶洒在他新作的袍子上,或者抢走他最喜欢的小猫咪,他从来都待我很温柔,让我以为他是从来都不会发火。
在这个上京,在这个被称作天朝的晋朝,我再遇不到以前西洲的那些人,那么那么好的人。
苏遇,他总护着我,不管是我与街上的小流氓打架还是同地痞争执,抑或是沙丘里可怕的沙盗,他都将我护在身后,从未退缩。
我看着他,这个一直保护我的少年郎,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眼眶里的泪花翻滚出来,我说,“阿遇,阿遇,安乐她,她不好了,越王谋反,就要死了,安乐对我那么好,我不想她难过,陛下,陛下病了…我得去..找…我得帮帮她…”
我抽噎着,话都说不清,苏遇用了好大一会儿才明白,我是要出宫去找元慎,陛下病了,我同陛下又并不亲近,在宫里认识的人也不多,并且以我的身份根本就没有立场同元祈求情,我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元慎了。
苏遇确是没想到,我是同这事烦恼,他以为我与元祈又不熟悉,更不会替他求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十七,这宫里宫外的事不似你想的那么简单,纵使你去找了太子殿下,他也未必肯替越王求情,再者,就算太子愿意去讲情,满朝官员那么多,又各个都能言善辩,你说太子一人,如何应付。”
苏遇说的很隐晦,朝政上的事我根本就一点都不懂,可纵然我学识浅薄,也知道元祁这次罪孽深重了。
弑父罪重,可堪当诛,弑君之罪,更是当灭九族,元祁身为亲王,皇子,私养亲兵,围城逼宫,早已罪无可赦。
苏遇的这番话和那些道理,我过了很久才真正的明白,帝王家的血脉,本来就是冰冷无情的。他们要坐拥天下,要万国来朝,万民跪服,就得有着比常人坚硬的心肠。
可是现在我只一心想要帮助受难的安乐,这个宫里我唯一的朋友,和姐妹。
看我实在是态度坚决的要去,苏遇只好吩咐底下的侍卫把马牵来,然后他亲自送我去见元慎。
虽然我出宫许多次,却没有去过元慎的府邸,他现在还暂住在原先的鄞王府里,要等到一月后的端阳节,他与陛下祭天之后,授了太子印,方才冕冠加礼,正位东宫。
我们骑着马,从宣武门出去行了大约有半刻钟,方才见到悬挂着“鄞王府”门匾的官邸,不很奢华,却有种贵气。
“我还在职守,不便随你一道去见太子殿下,既是你去找他,我就先回宣武门了。太子肯定会安排好人送你回去,若是实在没有,我一整宿都在宣武门,你来找我便可。”
苏遇说完看了我一会儿就调转马头回去了,我看着面前的官邸,心口忽然有些绞痛,耳边全是苏遇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我还是听到了。
“何况,越王的事不是看到的那么简单的,他费了那么多的心力,怎么会功亏一篑呢。”
点了灯的天和地混乱起来,我好像突然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脑袋很沉重的样子,眼前就剩下一片黑暗。
“十七,十七,你快走,快些离开这里!”
撕心裂肺的呼喊,许多人的哭泣和挣扎尖叫交织成一片。
“我自然是不会骗你的,更不会负你。”
“那你要是负我了又该如何?”
“苍天在上,我..若是负了…必叫我孤苦一生,纵生凄凉!”
“好了好了,不用这么严重的...”
“那你肯信我了吗?”
“信!”
“那你会随我去中原吗?”
“行!”
“阿翁在,莫怕,…莫怕。”
“阿翁信…,别难过,别哭。”
“不!不要!”
一片混乱的对话同呼喊,越来越乱,越来越乱…
我猛地惊醒,印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环境,屋里的烛火被风吹的摇来摇去,窗户外边的天已经快亮了。
手指间传来温暖的触感,我埋头看过去,是元慎。
“醒了?你晕倒在我府门外边,若不是我同林尚书谈话回来的巧,你怕是就得摔在那里。”
我这才发现,鄞王府门口都是青砖,我若是真的那样直直的摔下去,肯定得添好几处淤青。又想起来我出来的太是匆忙了,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在府上。
“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他替我倒了杯水,目光很是关切,可我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明明我平常一点都不爱哭。我一哭元慎就有些慌乱了,他想给我擦眼泪,却搞得手忙脚乱。
“你可不可以帮帮越王,让他不要死。”
大抵是实在想不到我找他是为了这事,元慎拿着手巾的手愣在半空中,“为什么你会替他说情呢?”
我说不清他的情绪是什么,只觉得他的脸色变得不那么红润了,甚至有些灰暗。
“元祁罪孽深重,我只是父皇刚晋的太子,没办法为他去掉罪名。更何况,你该知道亲手送他入狱的人就是我,我拿什么和父皇讨情让他放了二哥呢?”
“可若是越王死了,安乐肯定会难过一辈子的,安乐待你也很好,你应当也不愿她这一生都在丧兄之痛中度过吧。”
我听见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动作轻柔的给我擦掉眼泪。但是他没有回应我的问题,只是沉默着,脸上渐渐恢复神色。
“这上京我只认得你们几个,安乐是个好姑娘,又是深宫里的可怜人,我想帮她,可是我只能找到你…”
元慎终于抬起眼眸,定定的看着我,“要救元祁,只有一个办法,你嫁给我。”
坚定的语气甚至让人不容置喙,但是却让我非常惊讶,“嫁给你?”
“你嫁给我,西洲便会拥护我,我在朝中的权力也会大些,并且我与你就是晋朝与西洲的联姻,任谁都不能轻易拆散。这样一来,父皇便会更多的听一些我的建议,替元祁保下一命就该不难了。”
空气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我想我其实应该是喜欢元慎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好”字就像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案上的红烛越燃越短,每支的脚底下都粘着几支长长的红泪,窗外的景色依稀可以辨清形状了,天就要亮了。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