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最终被判流放,剥去皇籍和官职功绩,永生不得再回上京,他手底下的大臣亲信抄家的抄家,枭首的枭首,总之都落得个凄凉的下场。那些个皇子亲王参与的没参与的都受了牵连,几位参与的亲王都被削了官籍,贬黜到边关去了,剩下的没参与的,都因事前没劝阻,后又没及时护驾而招致惩罚,尽都罚了三年俸银和三月思过。
最可怜的是安乐,因为日日都在金銮殿前跪着求情,终是触怒陛下被远嫁犁胡。还有萧贤妃,日日以泪洗面,听说短短几天就瘦脱相了。陛下下令,将她贬黜为庶人,押进了冷宫。
从前我只听得人说,帝王家的血脉天生就是冷的,帝王的治国之道也就是要无数人的尸体和骨血堆积而成,他们的心肠原本就比常人要硬。现在大抵才是亲眼见了。
我让莫姑姑特意做了好多榛枣丸子,她做这个可拿手了,酸酸甜甜的,安乐最是喜欢。
可是等我们提着食盒绕了几个宫过了几座桥终于到启祥宫的时候,守门的禁卫军却无论如何也不让我进去。他们就反复说着一句话,“请公主殿下体恤,陛下旨意,不许任何人进出。”
和亲的旨意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上京,我从鄞王府回来后就让莫姑姑把择婚的折子给陛下呈上去了,陛下和太后都很欢喜,各自命人送了好些珍奇宝物来,宫里的娘娘们也都略略表了心意。
莫姑姑更是高兴,几乎嘴都笑得合不拢了,我想她是觉得我终于开窍了,却不曾想得到我是看了一场悲欢离合,缘尽缘灭。
西茭殿里的宫娥和内侍们好像发现了我的尊贵,纷纷对我尊敬起来,干活都殷勤了许多。
早先有宫人在庭院里种了一垄绣球花,据说可以开出彩色的,一大朵一大朵的像绣球一样的花,很是漂亮。我觉得很神奇,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西洲什么都好,就是花草少了些,雨水也不丰沛,每年夏季阿爹都要为雨水的多少和收集而烦恼。
绣球花就是开在夏季的。
我成为太子妃的旨意发布第二天,那绣球花就开了,一朵蓝色,两朵绿色的。还有一些骨朵儿,已经蓬蓬的了,好像随时都会开出花来。
晚膳后莫姑姑抱了一床轻巧的冰蚕被来,说是天气热了,给我换个凉快些的被子,夜里好入眠。
我就趴在窗户边的斜台上看着院里的花,在早些日子,这个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大约是夏季日长,多些天亮。
“殿下,夜风凉,奴婢侍奉您早些歇了吧。”
莫姑姑给我加了件披风,抱着手在旁边候着我。“若是着凉了可不好,不好。”
我一来中原身体就变得很差,先前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特意遣太医给我瞧,天天瞧,也没瞧出什么结果,就说是气候不适宜,多多少少的药吃了不少。
这些药可苦了,我每次都要磨蹭好久才喝得下去。莫姑姑就特意去给我寻了一些蜜饯子,好让我吃的顺遂些。
觉得没有什么睡意,就想再多坐会儿,“你先退下吧,我自己知晓早些休息。”
见我打发她,莫姑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轻叹口气,她还是没说出口来。“婢子告退。”她悄悄拉上门,轻手轻脚地招呼守门的宫女子注意着,别惫懒了。
窗外不时有清凉的风吹进来,挑起梁上系的纱幔,片刻又放下,再吹起,就像在同它们跳舞一般。还有几只应当是迷路的萤火虫,颤颤巍巍地飞进来,和进了微风与纱幔的轻舞。
西洲的王宫里没有这样轻巧的纱幔,我们的墙壁都是用火沙掺了糯米制成的颜料涂得,防虫防潮,坚实可靠。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思念阿爹阿娘和阿翁,还有我的小马驹,我的小花园,阿翁在敕胡给我修的小河渠,我想念西洲的沙丘,西洲的草原,西洲的牛羊,西洲的自由。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院落里,屋子里,几支徐徐燃烧的蜡烛显得甚是凄凉。
我突然想喝羊奶酒了。
上京的大街还是很热闹,我甚至觉得这些摊贩,店铺,逛街的人,好像就一直都在那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他们永远都在那里,上演上京的繁华,与荣耀。
“南公子,您来啦!我们老板才念着您呢,您可是许久没来了。”
纵安阁的小倌儿欢喜地把我迎进去,这里的酒客也同以前一样多,说书先生也一般眉飞色舞,只是他讲的什么我却没听清了。
我还是在那个小包房里坐下来,只是没有打开窗户饶有趣味地去看楼下的人了。几个小倌儿就忙着给我端酒拿菜,那塔笑嘻嘻地推开门进来,臂弯里抱着一坛酒。
“这么些日子不来,也不托人给我捎个信儿,如果不是听这上京人人都在说西洲来的嫡公主要嫁作太子妃了,我就拿着锉马刀砍进宫来了。”
可是我却笑不出来,我觉得心里难受。
“从前阿娘总说我没心没肺,就爱傻乐,怕是天塌下来了也只会开心。她说我大约是上辈子吃尽了苦,这辈子才得那么多人的疼爱与照顾,才总得笑的开心。可是我觉得阿娘说错了,我应当是在西洲开心才对,你看我来了中原,哪里同从前那般开怀过。”
那塔瞧着我,也不笑了,眼睛里蹭上一层薄霜,就给我倒了盏酒,自己的那盏一仰脖颈喝完了。
“十七啊,你可晓得,我们凡尘间的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天神安排好了命运,却就是没控制我们的感情,若是以后你发觉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千万别过于责备自己,总要想想是天神的安排。”
楼下的厅里忽然吵嚷起来,似乎是有人在生事。往常我最爱凑这样的热闹了,不过那是在带着人的情况下,我的三脚猫都不知是从哪里学的,动作都记不熟练更别提打架了。但是我今天没有兴致,我就想喝喝酒。
楼下又安静起来了,那塔的酒肆总归是有人照顾着的。
我也喝了盏酒,果然还是西洲的酒合我的胃口,甜津津的也不如中原的香酒那样子有辣味,喝完了总是头晕得厉害。
“今天我去送安乐了,她应当是算作出嫁,可是没有一个人去送她,她的父亲母亲,一个不想去,一个去不了。我刚来晋朝的时候看见陛下对她那般疼爱,就羡慕的很,从前我阿爹也是这样子的宠着我,可惜如今我却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们了。”
屋里是一片沉默,我就接着絮絮叨叨地说,“她带着很少的奴婢内侍,我原想送她一些金叶子银锭子或者珠宝首饰,怕她在路上为难。可莫姑姑说那样不得体,我也就只得站在廊桥上望着她的撵轿越走越远,最后出了宫门。”
“啪嗒”一声,眼泪爬过脸庞滴落在桌案上,“我看见她哭得很伤心,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着她…”
我胡乱地抹了把眼泪,就喝着碗里的酒。我听见那塔苦笑了一声,又是自嘲般的笑笑。“你以后总得学着,在意别人的时候也多在意自己,别总为别人伤神,因为对自己都已经是难过不完了。”
她顿了顿,面容里都是悲伤,我还从未见那塔这样的神情,以前我只晓得她洒脱随性,以为她从不会有忧伤的,“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有一个小女孩,她大约是五六岁的年纪罢,终日流浪在各个大小的街市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所有人都瞧不起她,欺负她,她没饭吃,肚子饿的咕咕叫,饿晕都是经常的事。有一天她在荒漠里遇上了沙盗,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爷爷救了她。爷爷不是她亲生的,却待她比亲生的还好。爷爷带她回家,把所有好的都给了她,教她骑射,教她猎鹰,还把最喜欢的锉马刀送给她,甚至对她如同最喜爱的外孙女一般。可是天神仿佛同她开玩笑一般,战争突然爆发了,爷爷拼尽性命护着她们离开,她就那样看着族人倒在血泊里无能为力…”
真是个悲凉的故事,我看到那塔的眼眶里的泪花翻滚了几转,终于是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她一路漂泊,最终停留在了仇人的国度,住在离仇人最近的地方。”
“那她是要报仇吗?”
“这自然是要报仇,可是她的仇人是一个国家的帝皇,又如何容易报呢?”
那塔笑笑,坛里的酒早就喝光了,可盘里的菜却完完整整,一口没动。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我想那塔的伤心都是为了故事里的小女孩吧,可她又是从哪里听得的这个故事呢,我不想问,也不敢问。
后来我们又喝了多少我早都记不得了,只是隐约间好像看见苏遇来了。他看见我们喝的那么醉,脸色阴沉沉的。但是我好像是哭了,他又是满脸愧疚的神色,嘴巴一张一合的,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大约是在责备我不该喝的醉了吧。只有一句我记住了,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都是我的报应,报应…”
那天过后我好像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精气神儿好得不得了,整日里十分活泼。莫姑姑很是欣慰的模样,她不念念叨叨的时候我也挺喜欢她的,大概是这宫里就她同我最亲近了吧。
苏遇托人从羯罗给我找了一只很听话的虬鹰,他晓得我就喜欢这些东西,果然我很欢喜。那只虬鹰很是可爱,会吃我手上拿着的碎肉,即使解了铰链它也不飞走,就停在院子上头盘旋着,冲我“呀呀”地叫。中原人不喜欢这样聪明的小兽,所以我来了以后几乎是没见到过,那些宫女子和内侍都不敢养,我只好亲自喂它,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哧”,或许是想起来以前阿翁养的那只虬鹰了。
我每日除了逗小哧玩耍就是学习大婚的礼仪,其实那些礼仪动作都不难,可我就是没心思学,教习女官常常被我气得满脸通红拂袖而去,不一会儿又回来,耐着性子叫我再来一遍。我觉着这样好玩儿极了。
已经五月了,院子里种的许多花都开了,招引了一对一对的蝴蝶和蜜蜂,让整个院子里闹哄哄的,莫姑姑每天就带着内侍拿着小网去扑,说是怕它们咬着我。
我和元慎的婚礼越来越近,司衣局的掌珍早早地就把我的身量尺寸拿去了,不时总会遣人来问我可有什么喜欢的花式和要求。可是我对中原的衣服向来不如何喜欢,也不熟悉,哪里来的要求呢。倒是莫姑姑每次都说,“女官这样的手艺,殿下自然是不会挑剔的。”我想说就算我要挑剔她们也做不来我们西洲的婚服啊,可是我没说。
元慎和苏遇前前后后派人给我送了些东西,可我却没再见着他们,莫姑姑说礼制如此,婚礼前新婚夫妇是不可以见面的,我想告诉她在我们西洲婚礼前夜新夫婿都是要伺候新媳沐浴的。不过真要让莫姑姑听见,她肯定吓得一直说“不合礼制不合礼制”。
宫里掌权的李淑妃找我说过几次话,大概都是些礼仪,贺喜,还有婚后要注意的事情。我顶讨厌他们中原人说话文绉绉的,因为我压根就听不懂,更应付不来,每回都只有支支吾吾的。还好有莫姑姑,她就替我应着,“娘娘费心了,公主得娘娘这般照顾是有福气的。”
莫姑姑说话似乎很讨李淑妃的喜欢,每次走时都会得李淑妃的夸赞,说我福气好,夫婿得力,身边的女官也得力。然后又说,“離公主从西境来,不熟悉宫里的规矩,有这样好的女官侍奉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