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婚礼极其繁琐,什么三礼六聘,媒妁之言,不像我们西洲,只要是有少年郎看中哪家姑娘,亲手猎一对长尾雁送上门去,姑娘没有送回来,那亲事就算成了,少年郎的家里按照姑娘的要求送足数的牛羊或马匹,就可以叫禅姑婆婆来通天地,向天神请求结婚的日期,再通知亲朋好友一起杀羊宰牛大摆筵席,吃的痛快喝得痛快。大家围聚在一起,跳舞唱歌,可快活啦。
之前偷偷出宫的时候,我曾有幸和苏遇吃过一次喜酒,我们混在人群里,像普通的宾客一样随了礼金,倒也没有人拦着我们,一顿酒席吃的顺顺利利。不过不得不说,中原的婚礼繁杂不说,比起西境的自由自在那是真正的拘束。临走时,那对新人还送了我们一对鸳鸯坠,就是用红丝线编的坠子,镶了块普通的玉,据说可以招来桃花,可我欢欢喜喜戴了许久,终是没见哪里来的桃花,那坠子也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我还没完全睡醒,宫里来的一大群宫女子和仪仗队就带着改好的婚服等在西茭殿外了。莫姑姑给我端了碗银耳霜,但我迷迷蒙蒙的,又不舒服,强迫着喝了几口就放下了。
宫女子们给我沐浴的沐浴,焚香的焚香,梳发的梳发,忙的不可开交,西茭殿还从未这样的热闹过。我脑袋昏昏的没什么精神,任由着他们折腾来折腾去,好在莫姑姑一直陪着我,倒还是没有睡着。
天家的婚礼隆重的很,据说用了数万匹上好的红绸缎子,莫说西茭殿和东宫了,就是整个皇宫都是红通通一片,喜庆极了。礼部还特意做了能升空数十丈的五彩礼花,这是只有中原才有的东西,我见过几次,用火折子一点,“嗖”地一下就蹿上天去了,高高的,高高的,“啪”就炸开出一朵巨大的火花,漂亮极了!
这就是阿爹说的,中原人的智慧。
我坐在数十名内侍抬着的撵轿里昏昏欲睡,昨夜里我睡得不好,今晨些又被人催促着起床,早些我就有点困了,可是莫姑姑一直同我讲话,随行的教习女官也在一刻不停地同我说接下来的每一步规矩,重复之前那番我背来背去好不容易滚瓜烂熟的语段。所以我睡倒是没睡着,就是头疼的厉害。
仪仗队停在奉天殿左侧的宫道里,往常这里布满了禁卫军,那些都是中原天子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穿着银光闪闪的盔甲,个个腰里配上把长长的宝剑。可今日除了我们这对仪仗队,连路过的宫女子都没有一个。
我忽然想起安乐出嫁那天,小小的一架撵轿,寥寥的几个随从,还有板着脸漠不关心的禁卫军。我想起她也是如我这般盖着红盖头,穿着红红的嫁衣,坐在撵轿里,被内侍抬着,从这里出去。
那天她走了这条路,今天我也走了这条路。
仪仗队就动起来了,因为钦天监同天神请示的话词终于念完了,每走一步首位的宫娥就要撒一团鲜花瓣,后面的就焚了香,然后祭司就叩一步首。我觉得幸好我不用这样磕头,那样脑袋肯定要肿一个大包,并且许久都消不掉!
我们就这样缓缓移动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咣当”一声,撵轿停在地上,几个宫女子争进来替我掀开帘子,小心地扶我出去防止我碰着撵轿的抬杆。
教习女官替我将盖头摘下来,然后在无数的大臣与各国前来贺喜的使臣面前郑重地将我的手放在早已等候许久的元慎的手里。
元慎牵着我的手,带着我慢慢登上奉天殿下头的御阶,所有的臣子使官内侍宫娥都跪伏在我们脚下,沉声恭敬地喊,“恭贺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天好良缘!”
这些个御阶我初到晋朝的时候也曾走过,那时我虽然颇受了许多的车马颠沛之苦,却不觉得这阶梯像现在这样高。
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就是我从小期待的婚仪吗?我明明有个天底下女子都羡慕的夫婿,可是为什么我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我想不出答案来,脚底下的御阶却是要到头了。
每个女子都应该无数次的幻想过自己的婚礼,不论有没有情郎,有没有家世,都肯定是想要有一个万分幸福的婚礼,在亲朋好友和天神的祝福下,得到一生都无法割舍的美好姻缘,得到一个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的丈夫。
我不知道足下跪伏的这些人,对我们这场天家的婚仪真心祝福的究竟有几个,但是我想,肯定不会有许多。政治背景的婚姻,几个能是真心的。
元慎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白细,但是并不显得像女子那般纤弱,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男子的手这么好看的。从前在西洲,见到的男儿都是牧马放羊的,或者像哥哥那样的勇士,手都粗糙的很,不过这也是他们勇敢的象征,若是哪个男子的手细腻光滑的,反而得遭到周围人的笑话。
“天佑福恩,佑泽四海,百极开泰,五位并归。神明进殿,帝子百轴,轮为天地,庇护九州...”
钦天监念着早就准备好的祭词,据说这些话是同神明通达五意之后才写下的,不过我可不相信这样子的话。不管是中原的神明还是我们西境的天神,都不会为了这样一场虚假的婚姻而传达真正的祝福。
是的,元慎是天家的儿郎,天下的太子,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是东宫的太子,定然会有无数的良子婕妤,以后更是天下的帝皇,更会有艳满六宫的妃嫔。
我早就知道,就算莫姑姑不同我婉转地讲,我也知道。因为在西洲的王城里,我的阿爹作为西洲王也是拥有许多个的卫子娘娘,我有许多个哥哥姐姐,虽然我是最受喜爱的小公主。
他松开我的手,然后我们在所有人的祝福下行着中原的三拜礼,喝了装在宝歁里的合卺酒,然后他为我盖上盖头,送我回东宫去...然后他对我说,“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妻了。”
“你便是我的妻了...”
“你可愿嫁我?”
“我今生定不负你!”
“我愿为你折那鹰王,捉那狼王,以聘你为妻!”
“你可愿?”
“我愿...”
我的心口忽然就痛起来,就如有人在绞杀我般的痛,这些话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听过?我拼命的想拼命的想,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脑袋就像要炸裂一样,我痛呼一声,还是没站稳,直直的从御阶上摔了下去。
总之这礼是成了,我就算是倒下去了,西洲与晋朝的和亲,终究是成了。
我看见底下的内侍惊慌的模样,我看见跪伏的大臣中有人惊呼出声,我看见陛下同太后担忧的站了起来,我看见苏遇从御阶底下奔过来,我看见元慎焦急地眼神中害怕的神色...
“哥哥,我今天遇见一个人,他说我将来要做成天底下顶顶厉害的女子,比皇帝还要厉害的女子!”
“哪个人敢这么说话,你莫不是遇着假术师了?哈哈哈...”
“他不是假术师,他可是中原来的神人呢!”
“啧啧啧,谁个神人能有你神。”
“你再欺负我,我就告给阿娘听,让阿娘给你娶个凶女子,天天揍你!”
“.....”
......我奇迹般的还在西洲,在无边的大草原上纵情地骑着马,我的小马驹跑得飞快,哥哥就在后面“喔”“喔”驾着马地追。我的小马驹可是阿翁给我养的,阿翁的马是这世上最好的马,哥哥怎么也追不上。
我们跑累了,就带着一大捧一大捧的岔芪花和满桑花,满怀都是香气,可快活地跑回王城去,阿爹和阿娘就在王宫门口等着我们,笑呵呵地叫奴隶给我们牵马....
喉咙里好像有东西,我咳啊咳,咳啊咳,阿娘就给我拍着背,但是胸口卡的难受,我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咳,终于咳出来了。
习床下铺的厚绒毯上坠了一大摊鲜血,莫姑姑正从铜盆里打湿绒巾,我想她应该是给我擦留在身上的血渍的。
我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天绒丝的锦被,奢华的帏床四角都坠着几个做工精致的小金铃,床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不是王宫的寝殿,西洲的王宫不会有成群掌灯的宫女子,也不会有侍奉在侧颤颤巍巍发抖的太医。
我渐渐明白,这是东宫。
“殿下,殿下醒了!”
莫姑姑高兴地叫起来,底下侍奉的太医就围上来,探额头的探额头,把脉的把脉,然后又退回去叽叽咕咕的讨论,整个寝殿一下子就变得闹哄哄起来。
我果然还是没有回到我的西洲。
我侧着头打量了一番,屋子里除了几个年迈苍苍的太医,就是莫姑姑一等宫女子,再剩下就是几个低着头掌灯的内侍了。
没有元慎。
宫里素来近乎只有太后对我关心许多,从前还有安乐,时不时会去瞧我,可现在没有了。
我的心里有些失落,今天是我和元慎的婚仪,他说我是他的妻,可我从御阶上摔下来,可我昏迷不醒情况不明,他却没有在旁为我忧心。
“太子妃娘娘是脏脾受损,不过女官放心,损伤并不严重,并且方才太子妃娘娘将瘀血都吐出来了,老朽再开两剂活血化淤的药,同之前温养身体的药,还请女官按量给太子妃煎服。”
终于为首的太医说话了,莫姑姑就赶忙回他道:“好好,有劳几位大人了,有劳了。”
“为太子妃娘娘医护凤体实属我们的本责,女官不必客气。既然如此,我等这就回宫向陛下和太后娘娘回禀情况,以免陛下和太后担忧。”
莫姑姑客客气气送了他们出去,又安排了余下的宫娥都在外殿守着,屋里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莫姑姑,”我刚一开口,嘶哑的嗓音连我自己都吓着了,几乎就像是被撕破的绵绸,甚至都快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话了。
“婢子在,殿下莫要开口了,今晨才烧坏的嗓子,莫要开口,莫要开口。”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嗓子烧坏了。
莫姑姑从衣橱里拿了件干净的亵衣过来给我换上,我看到原先那件白色的亵衣都被血染红了大半。
“殿下可要用些吃食?婢子叫小厨房炖了苼粥,一直用炭火煨着,这会儿子应当炖的稀烂了,殿下用着正合适了。”
莫姑姑看着我,不时给我擦擦脸上的虚汗,我看见她的眼神里都是忧虑的颜色,等我看着她,又强硬挤出个笑来。
我忽然就笑了起来,我还没见过规矩当先的莫姑姑这个样子,真的是有些有趣。
也许是看见我笑了,莫姑姑的紧张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了些许,她翻起我的手细细看了下,这才放心的舒口气。
可惜我实在没什么胃口,就摇了摇头。
“没关系没关系,明早再喝明早再喝。”
她的声音里都是安慰的语气,让我想起阿娘,以前在西洲我生病的时候阿娘也是这样的关切着我,给我喝亲手煮的雪参汤,然后轻轻拍着我的背,给我唱着小调,我就在阿娘温柔的歌声里慢慢睡着了。
可惜这里没有阿娘,也没有雪参汤。
我闭上眼睛,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我无比想念的西洲,看见无比思念的亲人。
明晃晃的月亮映在雕刻精致的窗框上,这个时候夜色肯定已经很深了。
莫姑姑以为我睡着了,就轻手轻脚地端着铜盆从寝殿里出去,守门的宫娥给她打开门,又轻轻地合上。
折腾了半夜,我确是疲乏得很,迷迷蒙蒙地就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