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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附录一

发挥二十三题

○一 鹏飞也不逍遥国人取名鹏者不少。张王李刘百家诸姓皆可缀一鹏字,取成单名,以为嘉祥。复名鹏飞、鹏高、鹏举、鹏远、鹏翮、鹏程、一鹏、大鹏、小鹏、征鹏、学鹏之类亦多有之。最可笑者初中毕业屁事不懂,同学们互相题纪念册,也晓得写“鹏程万里”。“文化大革命”来了,那些取名富、贵、君、臣、修、美字样的名字纷纷属破四旧对象,唯取名鹏者皆安然无恙,不算四旧,因为伟大领袖做诗填词用过鹏字。鹏之高飞,前程远大。取名为鹏,家长有厚望焉。鹏之意象,早已纳入中华文化传统,成为公共精神财富。穷鬼庄周活到今日,一定会去申请专利,因为这个意象原属他的艺术创造,版权归他享有。用鹏为名,得先付酬给他。不给钱,他要告。

那么列子呢?《列子》一书上不是早就写过鹏吗?

是的。《列子?汤问篇》确实写过鹏。论人,列子比庄子早。论书,《列子》比《庄子》晚。《列子》被怀疑为后人伪作,属于打假对象。《列子?汤问篇》写的那个鹏是从《庄子?逍遥游》抄袭来的。

先秦儒家典籍有凤,无鹏。固然,有个鹏字,那是凤字的古文。《说文解字》认为鹏就是凤,其言曰:“凤,神鸟也。”“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可知凤是东国飞西山,而鹏是北冥飞南冥,各不相同。何况“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躯体比凤大亿亿倍,哪能是文绉绉的凤呢?鹏是庄子奇丽的想象物,长鲸变成的大鸟,双翅拍海水三千里方能起飞,然后驾乘龙卷风,盘旋升空九万里,活生生的宇航母舰,怎样的壮观啊!

难怪二千三百多年之后,还有那么多人取鹏为名,认鹏为伟大的象征,望子成鹏。可叹的是他们都不读《庄子?逍遥游》,或读了而未懂,所谓拿起半截就开跑是也。如果懂了,就会明白,庄子眼中,夏蝉、斑鸠、鹌鹑之流短程飞翔固然可笑,大鹏长程飞翔同样可笑,便是列子乘风旅游亦可笑也,因为他们都“有所待”。所待者何?待空气的浮载,待风。立身处世,若有所待,便不逍遥,也就是不自由。见那大鹏高翔远翥,以为这是逍遥游了,纯属误读。《庄子?逍遥游》中清清楚楚,只有那些对人一无所求,于人一无所用,远离红尘的高士,才算真正的逍遥。

国人深受儒学浸染,厚望子孙立大志,做大官。赐以嘉名曰鹏(也有曰龙、曰麟、曰骏的),本来就是断章取义,用其所需,故意误读。是的,他们故意误读,儒学有此伎俩,何况更多的人根本不读。我在这里纠正他们,未免太书生气了。

○二 飞仙仿佛外星人 道家始祖老聃谈哲,不说神仙。神仙之说从何处来?或以为来自齐国濒海地区,说是海边看见蜃景,猜想海上仙山,便臆造出神仙形象。神仙形象深深印在吾人脑幕,构成三魂之一。仙魂梦想长生不老,官魂渴慕富贵荣华,匪魂准备造反为王。此三魂者,轮流坐庄,支配吾人一生,莫不如是。秦皇汉武这类独夫,迷信暴力的同时,还迷信神仙的存在,足见神仙之说是如何得势了。那么神仙是何模样?

神仙,我心目中,就是鼎湖飞升的轩辕黄帝、御女人功夫好的容成、汉武帝拜见的西王母、骑鹤的王子乔,以及《封神演义》打仗的神仙,以及过海的八仙。差点儿忘了,还有印象更深的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头戴鹗冠,身穿八卦道袍,手摇麈尾,川戏舞台上的神仙。这是近代的神仙形象。至于当代的活神仙,那些气功大师,玉照常见报刊,是何模样就不说了。

最早的神仙形象,窃以为当推《庄子?逍遥游》的神人。他们住在九州外北海中遥远的姑射山上,不食五谷,餐风饮露,或骑飞龙,或乘白云,遨游四海。完全出乎我的臆想,他们皮肤若白雪,肌肉若凝冰,不冠不袍,似乎穿着透明衣裳(不然怎见肌肤若冰雪呢)。尤可惊者,他们身躯柔弱,近似处女(会不会是中性人呢)。他们刀戳不入,水淹不溺,火烧不焦,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超人。使人失望的是这些超人不想为人类服务,没有兴趣干预我们的社会生活。但是,他们具有特异功能,能用意念给动物治病,使五谷丰登。你不觉得有点像传说中的外星人吗?

这个最早的神仙形象,恐非纯粹的艺术想象,或许有目击报告做依据吧。外星人从前到过地球吗?人类用外星人做原型,塑造了最早的神仙形象,又被庄子写入书中,这有没有可能?

《庄子?逍遥游》的神人,后来叫仙人,再后来合称为神仙。何以名之曰仙?平地升高曰山。下级以言犯上,曰讪。有人平地飞升上天,就是仙了。阅读飞碟案例,多见目击者、飞升人、飞碟之记载。古人若见这种异事,便说那人“仙去矣”,“升仙矣”。舞姿轻举,今说“飘飘欲仙”,正用仙字本义。现在神仙之说又热起来,活神仙挣大钱。偶见报刊广告,某大财团公司中榜书“偓佺佑之”。偓佺者,古仙人之名也。居士婆婆喊“菩萨保佑”,庶几近之。真热得发昏了。

○三 洗耳与舔臀对对子玩,“洗耳”可对“溜臀”。溜,河南土话,舔也。彼省骂小人阿谀拍马,日溜沟子。吾蜀亦有此骂,曰舔屁股。前苏联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有诗骂彼邦之小人,也有“舔腰部以下”句,亦颇恶毒,可资玩味。舔臀之骂,在吾国骂典中,已臻极品,料不到这是庄子即兴之作。试想,有何骂词能流传二千三百多年,广被华夏,共赏雅俗,如舔臀者?第一个挨骂的是宋国穷小子曹商,事见《庄子?列御寇》中。话说曹商出差秦国,嘴甜,讨得秦王欢喜,赐车百辆,回宋国夸耀,蹋躞庄子说:“困守贫民区,打草鞋糊口,面黄肌瘦,若比这种本领,我确实不如你。不过,出国办外交嘛,会晤大国之王,后头就能跟回轿车百辆,若比这种本领,你就,嘿嘿,不如我了。”庄子一边打草鞋一边说:“听说秦王生疮,背生痈,肛生痔。给背痈吮脓舔血的,每次赏车一辆。给肛痔吮脓舔血的,每次赏车五辆。你恐怕吮舔了二十次,不然怎赚得那么多车呀?你真行!”曹商听了有愧。若是现在肯定无愧,还会检举庄子语言污染。这庄子也真是一不小心便立言不朽了。

再说洗耳,也是《庄子》书中牵连出来的。今人说的“洗耳恭听”,不是洗耳朵碗碗和耳朵背后,而是洗耳内塞的脏话。脏话者何?《庄子?逍遥游》写尧帝让江山给许由坐,许由不坐,诙谐说:“炊事员罢工了,神职人员也不至于下厨房呀。”意谓各有职守,倒不认为叫自己接班是脏话,亦未跑去洗耳。洗耳一事,首见赵岐《孟子》注释文内,显系艺术想象,平添趣味。后又有人再添趣味,说许由跑到河边洗耳,巢父正在饮牛,抗议说:“你把水弄脏了!”当即牵牛走了。事见晋人皇甫谧《高士传·许由》。编这些笑话,间接反映了政治的肮脏,是后代的事。

古代生活简陋,尧帝茅草盖屋,土阶三尺(合今半尺),没啥特权,值不得羡慕。许由或许懒惯了,怕挑重担吧。《庄子》有《内篇》、《外篇》、《杂篇》三部分。杂篇中有《让王》一篇,专写古代让王不做、让官不当、让爵不受、让地不争、让粮不食种种事例,皆可视为古代生活简陋的投影。庄周生逢战国乱世,举揭禅让美德,宣扬理想主义,也算是委婉的抗议吧。

○四 天籁没有声音半个世纪以前,川剧名伶天籁先生唱《长生殿》之唐明皇,其词云:“秋光灿,碧澄澄,万籁声静。望银河,映北斗,点缀双星。”先生唱腔潇洒清澈,使你感受到秋风透脊凉,仿佛听见银河流水声。先生是读书人,取《庄子?齐物论》中天籁一词做艺名,以表白艺术上追求自然。庄周发明此词以来,后人多用天籁指称大自然的声音,迄今如此,然而这是误读的结果。

籁是古之三管排箫,亦即《庄子?齐物论》的“比竹”,比排竹管而制成的一种乐器。所谓人籁,泛指人为的声音,例如语声、歌声、乐声、器声、车声、枪声。所谓地籁呢?庄周以风为例,说大地嗝气成风,风吹窍孔成响,这响声便属于地籁了。推而广之,大自然非人为的声音,例如雷声、瀑声、潮声、鸟声、兽声、虫声,皆得谓之地籁。可以这样说,人籁加地籁,包罗了地球上能听见的一切声音。人籁和地籁之外,天籁又是什么声音呢?按《庄子?齐物论》的意思,天籁没有声音。天籁不是用耳朵聆听的一种声音,而是用心灵聆悟的一种存在,非常神秘。

天籁没有声音,这和老聃讲的“大音希声”不同。老聃的意思是一切事物推到极端便会逆转,正如大智近愚,大德不德,大音也就稀闻其声了。这是纯思辨的推演,亦并非无依据。如果要猴扯楼,还可以给“大音希声”找出物理学的依据——音频超过人的听阈,不是就听不见声音了吗?美化古人,以为今用,这也算一法吧。《庄子?齐物论》的天籁是冥冥中神秘的存在。用心灵去聆听这种存在,便能悟到庄周心中的上帝了,那就是道。在这点上比较老庄,老近唯物,庄近唯心。

天籁虽然没有声音,却隐藏在能听见的一切声音之中。无声依托有声,亦如意蕴依托事物。任何人籁地籁,其发声也,好像自由,貌似自主,实则皆有某种不得已的隐情,促使其发声焉。此隐情非天籁而何耶?钟声听见天国,潮声听见永恒,秋声听见杀戮,《二泉映月》听见莫可奈何,皆天籁也。你信仰它,它便是造物主,是天。你聆悟它,它便是大自然,是道。你阐释它,它便是知识,是学。你感受它,它便是艺术,是诗。但它毕竟不是一种声音。

常人欣赏优美的声音,动辄誉为天籁。其实皆属于人籁和地籁,不过比较悦耳而已。就是天籁先生的唱腔吧,若不听之以灵耳,亦无天籁可感受也。

○五 环中与中庸战国时代百家争鸣,一开口便大是大非,一交锋便你死我活。孟轲最会给人上纲上线,动辄骂论敌是禽兽。杨朱墨翟两家被他蹋躞惨了。《孟子》一书不骂庄周,真是怪事。朱熹推测说,“他只在僻处说”,未被孟轲听见。庄周当宋国漆园吏,管理林场,又不到外国去游说诸侯捞官做,所以知名度低,躲过了大批判。地位寒微,眼睛雪亮,他看透了儒家,特别是儒家的孟轲派,他们急功近利,以中庸判是非,横扫论敌,以霸腔唱王道,讨好诸侯。

儒家的立场,用直尺为喻。直尺横置面前,两端便是矛盾双方,各站立场,一左一右。左边的杀过来,右边的杀过去,都说自己代表真理。你是儒家,应该站在哪边?答曰:两边都不站,尺中点上,实践你的中庸之道。中则不偏,不偏就正确了。庸则不变,不变就坚定了。中庸乃儒家立身处世的根本守则。“执其两端用其中”,把握着左右两端的矛盾双方,采取中正态度,统而一之,调而和之,往往捞到好处。其实,直尺中点仅存在于几何空间,在现实斗争中,你只能一脚左一脚右,脚踏两只船,玩狡滑而已。中庸是典型的伪善经。经念好了,升官发财。经念坏了,左端骂你右,右端骂你左,左右不是人。此庄周之所不取也。

《庄子·齐物论》说立场,用圆环为喻。圆环悬浮面前,矛盾双方在圆环上打架,此追彼逃,此退彼进,其实在转圈圈。左边的忽然跑到右边去了,右边的忽然跑到左边来了,战无常垒,立无定场。你是庄周,应该站在哪边?答曰:圆环上站不得,因为环上任何一点都可能是矛盾双方中之某一方的立场。你应该站在圆环中央的虚空处,如门轴可以随意转动,以便取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视角。《庄子?齐物论》说把握“道枢”就是指站在圆环的中轴线上。枢者,轴也。你能“得其环中”便能“以应无穷”,此则“道枢”之妙用也,可保证你永远不站错队。但是,环中既然蹈空,蹈空则不踏实,不踏实则休想荣华富贵,正如只抱膀子不上牌桌,固可保证不输,然亦休想赢钱,有些像“文化大革命”的逍遥派,虽可少挨打,然亦无进入“革委会”之可能。自古到今,正人君子不取“道枢”而取中庸,其故在此。环中的中,中庸的中,各有所指。不过,有趣的是,“中”字篆文是画一个椭圆(正圆从旁看去便成椭圆),圆面中心画一根垂直线,这正是用环中的概念来表达中的意思,似乎仓颉预先给庄周留下了一个启示。

○六 道不明白是真道崇尚自然,反对人为,让事物顺其自然地发展,勿去横加干涉。横加干涉,就是人为。人为,即伪。自然为真,人为为伪,所以庄周瞧不起雄辩术,《庄子?齐物论》说“大辩不言”。回想半个世纪以来,那些滔滔不绝说得莲花现的,多属巧言、佞言、伪言,害党、害国、害民。一九五八年秋,跟随革命同志去郫县参观水稻“放卫星”亩产四万斤,归途满车文士急着表态,争呼形势大好,妙语喧哗,谠言铿锵。唯有勤杂老钟反对浮夸做假,但他拙于言辞,说不出多少道理来,仅重复“这样搞不行”一句而已。这不是活生生的“大辩不言”吗?

“大辩不言”有两层意思。浅层,真话不需要雄辩来包装。深层,真话不可能讲得很流畅。“大辩不言”的上句是“大道不称”,也有两层意思。浅层,真理不需要宣传来弘扬。深层,真理不可能讲得亮堂堂。因为我们对现实的状况不可能摸得很透彻,所以真话不可能讲得很流畅。因为我们对未来的发展不可能测得很准确,所以真理不可能讲得亮堂堂。那些讲得亮堂堂的,描绘得很清晰,论证得很严密,不容置疑的“真理”,终被实际生活嘲笑,成为好心肠的梦话,空令后人浩叹,古今岂少见哉。所以庄周说“道昭而不道”,真理如果能讲得亮堂堂,那就非真理了。

试说诗学原理,此亦庄周所谓道之所在。道既可以在排泄的秽物(他说“道在屎溺”),也可以在诗吧。不然怎见其为大道呀。有些人谈“诗道”,娓娓忘倦,说得顽石也要点头,但是写诗不行,例如鄙人。那些可敬的听众,老远跑来取真经。惭愧,讲到结尾我不得不说老实话,只此两句:“凡是讲得清楚的都不是最重要的。写诗过筋过脉之处终归是讲不清楚的。”岂止诗学原理,就是百科原理也如此呢。“道昭而不道”,我毕竟是门外谈诗,因为我讲得“太清楚”,非道。道不明白的,讲不清楚的,方是真道。

十七八岁鄙人学些马列,兼及斯毛,还有普列汉诺夫《一元论的唯物史观》和米丁《唯物辩证法》,再加上艾思奇《大众哲学》,便踌躇满志了,以为天下真理尽在我手中矣,如河伯之夸秋水然。后来沉没下去,现实掌掴了预言的嘴巴,眼前所见的,书上所写的,完全风马牛,弄不清楚真理在我这边还是在监督我改造的居民姆姆手上。我学过的那些规律真算是规律吗?为什么现实不按照书上的规律发展呢?马列二位领袖预言过“文化大革命”吗?斯毛二位领袖说过将来要引进外资吗?风吹云散后,道还是有的,只是道不明白,还需我们去探求罢了。

○七 天府与葆光任何一种社会,在上升期,到处可遇见乐观主义者,使你坚信明天必定比今天好。似乎一切疑问都扫除了,天下已没有不能认识的事物。你宣称你已经捉住了阴阳鱼,或曰“牢牢地掌握了主要矛盾”,就像京剧《借东风》诸葛亮唱的“论阴阳如反掌算定了乾坤”那样,未来种种都被你算定了。口口声声你在呐喊必然必然,有人回答只说可能,你就骂他悲观主义丧失信心动摇立场,弄去办罪。后来星移物换,上升期跌落入平稳期,想不到的麻烦纷至沓来,若猿扪虱,愈扪愈多,你才改口了,谈认识的局限性。此时庄周在一旁微笑说:“晓得自己认识的局限性,你真不错。”原话见《庄子?齐物论》,其言曰:“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紧接上句,庄周推出两个概念,一曰天府,一曰葆光,以说明面对着认识的局限性,吾人应具有之智慧。

天府,天子的府库,原指周朝的中央档案馆,后泛指皇家的仓库。《晋书?陶侃传》说:“珍奇宝货,富于天府。”正用后义。引申而言,物产丰富,陕南八百里秦川被称为天府之国,后来蜀地也叫天府之国。庄周说的天府乃指悟道之士,他们立言而不见章法,传道而不事宣讲,就像大自然的秘密仓库,储藏万有,无所不知,而又不为俗人所识。这类天府之士,全知全能,纯属理想人格,实际上不存在。吾辈既非天府,所以都有局限,至多半知半能,更应该学他们立言不见章法,亦即不成一套体系,不阐一板主义,传道不事宣讲,亦即不办一个讲座,不搞一场运动,这样方可少犯错误。此之谓真智慧。反之,拼老命鼓蛮劲在那里成体系,阐主义,办讲座,搞运动,便是真愚蠢了。

儒家历来批评骄傲自满,出发点在自身的利益。骄傲了自满了,下面不投你的票,上头不提拔你,你就惨了。一心要向上爬,不得不假谦恭假虚心,做伪君子挣表现,真是求善反得恶,做美反丢丑,好个儒!庄周批评骄傲自满,出发点在认识的局限性,承认事物难以透识,明天难以预测,前头只有可能,没有必然。儒道泾渭分明,读者不可不察。此外,庄周还有导人全身远祸的意思,所以又推出葆光的概念。葆,遮蔽也。光,智慧也。葆光就是后世说的韬光养晦,民间说的“有宝不献”,为了避祸。我看葆光就像宇宙中的黑洞,具强引力,使光线都射不出来,吸吞周围星球“注焉而不满”,辐射巨量中子“酌焉而不竭”。黑洞的那一头是白洞,一个新宇宙。葆光的那一头是庄周所说的大道。

○八 以梦境喻人生行文设辞,以梦境喻人生,李白有“浮生若梦”,坡仙有“人间如梦”,为后人所祖述,影响至今。然则开先河者谁耶?佛经说事物“如幻梦如泡影”吗?非也。还要早得多,当首推《庄子》。《齐物论》有一段写隐士长梧子对孔子的学生瞿鹊子谈人生之祸福无常,其言曰:“有一夜,梦饮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来大祸临门,一场痛哭。又有一夜,梦伤心事,痛哭一场,哪知早晨醒来出门打猎,快活极了。做梦时不晓得是在做梦。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研究那个梦中梦是凶吗还是吉。后来梦中梦醒了,才晓得那是梦啊。后来的后来,彻底清醒了,才晓得从前种种经历原来是一场大梦啊。蠢人醒了,自以为真醒了,得意扬扬,说长道短,谈什么君王尊贵啦、牧夫卑贱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药的顽固哟。你老师孔丘,还有你本人,都是在做梦,自己不晓得。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是梦中说梦话啊。所谓吊诡,亦即悖论,这就是了。”以上引自拙著《庄子现代版》,不引《庄子》原文,以利广大读者。

庄周看来,世间没有真正的成功者,有所得必然会有所失,某方面的成功总是以另一方面的败绩为代价。成功者回首往事,都不免怅然若失,何况失败者,当然要感叹“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如李煜的了。无论成败,人生转入某个阶段,都会觉得“从前种种经历原来是一场大梦”。但将此话说透了的乃是庄周,是他发明大梦一词喻指人生,而为后人沿用至今。

《齐物论》以庄周自述梦蝶结尾,漂亮之至。原文是“胡蝶”,不是蝴蝶。胡者,黑也。后人妄加虫旁成蝴,遂失黑色原义,而孳乳出“白蝴蝶”、“黄蝴蝶”不通的词组合。胡蝶即凤车蝶,学名玉带凤蝶,黑衫花裙,比粉蝶和黄蝶大得多。梦见自己变蝶,飞舞花间。醒来还是庄周,睡在床上。不免吃惊,弄不明白自己是谁。是庄周做梦变了胡蝶,还是胡蝶做梦变了庄周?梦境与现实一旦混起来,醒了正是梦中,做梦才是真实。以梦境喻人生,至此推入深层,恍然大悟,惚然忘我,而臻文章之绝妙矣。

然而庄周的本意只在齐死生罢了。死之苦,生之乐,反差大,本不齐。庄周劝人等量齐观,乃设梦蝶之喻。人死如梦变蝶,花间舞着,有另一种形式的生之乐。蝶死如人梦醒,床上躺着,亦有同样的生之乐。既然如此,死固不足畏,生亦不必恋,忘怀死生,便活得潇洒了。

一个自我,两种状态,或为庄周,或为胡蝶,轮回变化,这便是庄周说的物化了。后世讳言死亡,谓之物化,已失原意。

○九 笼养野鸡想故林庄周在天之灵大概会羡慕我,因为我虽瘟症,却是专业作家,不但领工资领津贴,还要领稿笺领墨水,且拿稿酬,他一件也领不到,拿不到,枉自当大文豪。宋国又穷又小,地在今河南省东角再搭上安徽省西北角。他在宋国做漆园吏,管理国营林场,职卑位鄙,业余作家。稿笺在那时是竹简,宋国不产,须从江南进口,价贵,要他自己掏钱。幸好墨水在那时是漆汁,可揩油,不花钱。竹简贵,必须省着用,想好一句,挤干水分,才写上去。所以《庄子》原文简古,段段之间,句句之间,字字之间,常有跳跃,易致后人误读错解,妄生歧义。例如《养生主》中有说野鸡不愿笼养的一段原文:“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说野鸡觅食劳累,但仍不愿笼养,吃现成食。蕲,通祈,求也。畜,养也。樊,笼也。这两句的意思清晰,且与庄周本人行为一致。他不但这样说,还这样做,情愿陋巷吃苦,不愿官场玩格。他本人就是一只智慧的野鸡。成问题的是下一句“神虽王,不善也”所指为何,是说栖息山泽,啄食饮水,自由自在,精神虽有畅旺之态,生活毕竟不好,还是说饲养樊笼,不劳不累,吃现成食,表情虽有王长之状,内心毕竟不乐?郭象注,成玄英疏,皆主前一说。我取后一说。引起误读错解,皆因行文跳跃。这下句若补上四个字,变成“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就好了。庄周或出于省竹简之故,让上句结尾的“畜乎樊中”兼领下句,做了开头?果如此,穷作家俭省得未免太可笑了。

庄周以天为真,以人为伪。何谓天?他说:“牛马四足谓之天。”何谓人?他说:“络马首穿牛鼻谓之人。”他认为天真便是善,人伪便是恶。所以,野鸡栖息山泽,十步一啄,百步一饮,觅食劳累,正是天真,是善。一旦笼养,虽然作王长状,但是内心不乐,也就不善了。“神虽王”的“神”乃表情,非精神。“不善也”不是指生活不好,是指内心不乐。有些人久矣乎习染人伪,放他出笼,自由觅食,他反而不适应,拼命想钻回笼,吃现成食,作王长状,这样他才快乐。他之所谓善者,非野鸡之所谓善也。可悲的人,竟不如鸡!

这段原文被汉代的韩婴加水分改写入《韩诗外传》:“君不见大泽中雉乎?五步一啄,终日乃饱,羽毛泽悦,光照于日月,奋翼争鸣,声响于陵泽者何?彼乐志也。援置之囷仓中,常啄粱粟,不旦时而饱。然独羽毛憔悴,志气益下,低头不鸣。夫食岂不善哉?彼不得其志也。”这该算是原文的扯长。韩婴可能用公家的竹简吧?

一○ 养好生命的火炷

《庄子·养生主》结尾一段短极了:“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历来注解,聚讼纷纭,然诸家皆同意堆薪烧火之说。薪,柴薪也。指,手指也。说意思是用指折断柴薪,薪尽火传,永不熄灭。所以老师教学生谓之“传薪”。难解的是伐薪用斧,划柴用刀,安用指耶?纵是小枝细柴,折断入灶,亦当用手,不用指也。指字不好讲,所以有人说,应该是脂字的假借。既然如此,这就是说用柴薪裹脂肪燃成火炬,使火种传下去。对,这还差不多。不过我想爬上前人肩头,升高一层,大叫:“不对。是用油脂点灯!”

请详陈之。先说薪为何物。草木之可供燃烧者,皆可做薪。置之灶内,是为柴薪。置之烛内,是为烛薪。置之灯内,应该是灯薪吧。果然,写成灯芯便是。《诗经?凯风》首章云“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次章云“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意义相同,可见薪即心也。《正字通》“草部”引《六书故》说:“凡函蓄于中者皆谓之心。草木花叶之心是也,别作芯。”灯芯草的茎内有髓,剥出,置之油灯盏内,供人点火照明,是为灯芯。“指穷于为薪”即脂穷于为芯,油脂为灯芯所穷尽。“火传也”即灯火相传也。“不知其尽也”是说相传无穷尽,油脂有穷尽而灯火无穷尽也。所以拙著《庄子现代版》把这一段改写成诗:

燧人氏的第一盏灯,

灯油早被灯芯燃尽。

可是灯火传遍九州,

灯光夜夜照明,

从荒古,照到今。

灯之为物,大可喻指文明,小可喻指生命。作为《养生主》的结尾,宜作生命喻体理解。本篇谈养生,养生就养生嘛,为啥要“养生主”?人答曰:谈养生之主旨也。或人又答曰:精神为生之主,养生须养精神也。二说皆失之于牵强。窃以为《说文解字》在这里还用得上。主字象形,上头那一点像灯中火炷,下面像油灯盏,非王字也。主乃炷之本字。生主者,生命的火炷也,须善养之。《养生主》通篇谈的就是人应该怎样养好自己生命的火炷,使之永不熄灭。庄周比譬生命如灯,油脂是躯体,火炷是灵魂。油脂有穷尽之日,灵魂能附丽于另一形态的躯体,如灯火之辗转相传,故可永恒。

佛门传法谓之“传灯”,与庄周之传火相似,所取象征同一。火就是灯。犹记儿时大人喊“拿火来”,意思是点灯来。谈禅的《五灯会元》说:“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真有趣。

一一 心斋与拍马术

《庄子·人间世》篇名,昔贤多以人间与人世解释之。人间指空间,社会也。人世指时间,时代也。恐怕解释错了。这个间是动词,读去声,介入也。查此篇之内容,前半篇正是教人怎样介入官场斗争,方可远祸得善终的。庄周一肚皮的圆滑,篇中昭然若揭,读了使你吃惊。官场之可怕,他是看透了。纵你不想当官,也不妨听听他的教导,或可资谈助吧。

先教你怎样侍候暴君。暴君面前,切勿坚持仁义原则,惹得他不高兴,怀疑你是在用你的善良映衬他的丑恶。龙逢、比干,夏商两大忠臣,越位施仁义给百姓,触怒桀纣,所以被杀。百姓是他的百姓,要你越位去关怀吗!当然,更不要去纠正暴君的过失了。钳制言论,堵塞诤谏,不听那些詹詹费话,他才活得称心如意。与其冒险去纠正他,还不如回家去闭门心斋。所谓心斋,就是静坐瞑目,排空思想,停止意识,忘掉国事民事,虚寂中生出智慧,正如空房中生出光明——“虚室生白”。心斋了,你就“吉祥止止”了。反之,下班后还操心朝廷大事,思考不已,心灵塞满了,生出昏暗来,非遭凶不可。庄周的心斋,目的在远祸,求自保而已。平息火气,自我消防,乐乐和和,混迹朝廷,这和儒家说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比较起来,确实藐小。藐小又怎样?庄周声明说,他是“散焉者”,身既不在朝廷,生便不属君王,杀了白杀,舍了白舍,那才枉自为仁义殉葬呢。今蜀人称无官职者为散眼子,或当源于“散焉者”之讹读。由此可见庄周“流毒”之深远矣。

然后教你怎样陪伴太子。太子面前,猫毛必须顺着抹;切忌螳臂当车,被他轧死。他无知像婴儿,你也来小儿科。他不摆官架子,你也别敬畏他。他放荡不受管,你也去凑热闹。但是,“就不欲入”,迁就他,可别投靠进去,上了他的贼船;“和不欲出”,亲和他,可别显耀出来,成了他的帮凶。你要做得非常完美,“人于无疵”,不露痕迹。庄周以拍马做比喻,说有个爱马者给马拍虻,殷勤之至,这当然好。奈何这位老兄“拊之不时”,也就是没有拍在点子上,无虻叮咬之时,他也去拍,且猛然一挥掌,狠狠地拍下去。他是爱马恨虻之情太急迫了,反而惊坏了马,被马踢伤,效果不好。今人嘲讽乱拍马者,盖出自此。因《庄子》原文用的是拊字,未用拍字,所以人多不察,乃至数典忘祖,把庄周的发明专利错判给马贩子,说什么马贩子夸马好便拍拍。细心读者应注意到成玄英疏:“拊,拍也。”陪伴太子,小心拍马。你那一腔忠爱之心,亦须留意方法问题。可不慎哉。

一二 身处有用无用之间

黄河一改道,宋国就被淹。官府治水乏术,只好年年祭河。祭河要用牲畜,还要用女人。庄周提醒众生,变牛要变白额牛,变猪要变翘鼻猪,变女要变痔疮女,因为此三者不是好东西,不能被光荣选去沉水祭河。幽默近乎残酷,亦可悲也。变男要变谁呢?《庄子·人间世》中又提醒说,要变支离疏那样的残疾人,背驼成锐角了,下颏俯向肚脐,脊柱弯成问号。支离是他姓,意思是残缺不全。疏是他名,意思是稀松无用。这当然是寓言式的漫画人物了。变支离疏有四大好处:一是政府照顾残疾人,准他算命卖卜,收入丰厚,能养活十张嘴;二是国家抓丁打仗,人人都躲他不躲,还跑到征兵站去呼爱国口号;三是上有劳务摊派下来,残疾免役,唯他优游自在;四是慈善机构扶贫慰疾,他能领米百斤,领柴十捆。人笑支离疏无用,支离疏不答,心头明白,于人无用,于己正是有用。

《人间世》前半篇教人小心混迹朝廷,远祸自保,已言之矣。后半篇以支离疏为例,教人努力做到无用,苟全性命。其间尤着墨于以树喻人,阐明无用之用。话说木匠师傅路过齐国曲辕,看见土地庙前一棵神木,是栎树,很大。徒弟赞美木材。师傅却说:“那是散木,做船易沉,做棺速朽,做家具要裂缝,做门板要冒油,做栋梁招白蚁。不成材的栎树啊,所以长寿。”是夜栎树显梦,说:“散木又怎样?你以为我想变文木吗?从做小树起,我多次遇险,差一点被误认为文木,遭到砍伐。我若有用,还能活到今天,长这样大吗?”师傅梦醒,告知徒弟。

徒弟质问:“它要做到无用,去做好了,为啥又来冒充神木,接受众人跪拜?”师傅悄声回答:“绝密,不要外传!冒充神木,借房子躲雨罢了。当初他若不投靠土地庙,挂一个保境安民的虚职,恐怕早就被砍来当柴烧了。蠢物以为有用就能保命,慧物以为无用就能保命。而他,身处散木无用与神木有用之间,赖以苟全性命,具独创性。你用道义去责备他,未免外行。”这里涵藏着深刻的讽刺。昔时人言:“小隐隐在山林,大隐隐在朝廷。”这棵神木栎树正是躲在朝廷做隐士,狡滑之至。比较起来,支离疏更值得同情。隐在朝廷,遇事件不表态,见任务便推诿,虽不作恶,亦算是可耻的寄生虫。

《庄子·山木》中也说大树因无用而安享天年,家鹅因无用(不能呜叫防盗)而被杀待客,弟子问庄周站哪边。庄子笑答:“站在无用与有用之间吧。扮演似是而非的角色,所以活得很累。要想活得不累,还需修道养德,跳出有用无用的范畴。”

一三 内德充实之美

签名售《庄子现代版》,有气功师来买书,认同说:“庄子是我们道家的圣人。”还赠我一本谈气功与健身的流行读物。那时忙于应付读者,不暇向这位气功师解释,至今遗憾。我应该告诉他,庄周不练气功,也不重视健身。《庄子·刻意》列出了五种人,其一为“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亦即做深呼吸,通丹田气,打太极拳,练鹤翔桩,求自身的延年益寿罢了。这种人挂靠在道家的彭祖派,和庄周没关系。庄周关注的是内德,是心灵,非外形,非身体。

《庄子·德充符》中,写了六个残疾人,三个是所谓刑余之徒,皆斩一脚,三个是所谓丑八怪,驼背歪脸的,瘸腿豁唇的,颈项上长了个大瘤子的。论外形,他们六人糟透了,没改了。论内德,却充实,光辉照人,可敬可爱,能使孔子心仪,遥尊为师,能使相爷改容,当面道歉,能使君王信任,委以国政,能使民女追求,欲嫁为妾。庄周仿佛在开玩笑,表揭出残疾人丑怪人内德之美,以此向百代后我们的选美活动提出挑战,或可唤醒愚氓,识迷途于未远。当今两股热潮,气功与健身,化妆与美容,庄周如果活着,会笑掉牙车骨。社会物质化了,愚氓热得昏聩,于是所谓美者,专指外形漂亮,既不涵蓄真理,亦不滋养善心,不过能娱俚耳悦俗目,供感官之享受而已矣,焉得谓之美耶。

《德充符》通篇说内德充实之美,慨叹俚俗只看外形,不顾内涵,说蠢猪都懂得内涵之重要,偏偏人不懂。便利广大读者,我就不引原文,仍引拙著《庄子现代版》吧。庄周假托孔子之口,说:“有一次我出差去楚国,路边看见一群小猪吃母猪奶。那母猪已死了,刚断气,小猪们不知道,还在那里争着吮吸,急得叫喊。过一会儿母猪的体温转凉,小猪们一个个瞪大眼,不再叫喊,抛弃母亲的遗体,乱纷纷地逃散。为什么逃散?因为小猪忽然发现,眼前这个肉堆不再活动,不再温暖,不再泌奶汁,不再哼哼唤,不再像咱们猪族的一员,显然属于异类兽,不可亲,有危险,所以惊惶逃散。由此可见,小猪爱的不是一堆死母猪肉,不是外形,而是亲爱的猪妈妈,而是内涵。”这里的内涵也就是内德。

儒家同样讲德,在官方为仁政为亲民,在民间为孝悌为忠信,都是看得见的“表现”,乃外德也,非内德也。内德必须“不形”,看是看不见的,想表扬都无从下笔。笔下能够写具体的就不是内德了。儒家重功利,所以讲外德,看“表现”。庄周讲内德,倡“不形”,对政治家而言,就是弄活了民生,搞好了国政,却又闹不明白是谁弄的是谁搞的,也就是无为而治了。

一四 以失为得说坐忘

读《庄子·大宗师》想起了近十年冒出来一些大师,红遍九州,光被海外,很是热闹。他们学道,都用加法。方其始也,白丁一个。加师父的秘传,加仙翁的指点,加信徒的拥戴,加报刊的宣传,加首长的接见,加政协的头衔,加进京的轰动,加巡回的表演,加名声,加金钱,加公司,最后加成大款。庄周显然落到时代后边去了,他说学道该用减法,也就是用忘掉和失去作为办法。《大宗师》中,颜回学道的过程便是连串的三个减。一减忘礼忘乐,忘了行为规范。二减忘仁忘义,忘了思想体系。三减达到坐忘境界。坐忘,不但忘掉了外物的存在,连自身的存在也忘掉了。这就要求停用肢体,关闭耳目,心境扫除思维,灵魂脱离躯壳,同大道保持一致。这和《人间世》的心斋差不多。心斋要求静坐瞑目,排空思想,停止意识,忘掉国事民情,其目的亦在于同大道保持一致。坐忘反面,是为坐驰,心猿意马,灵魂特忙,好比房间塞满,不见阳光。常人天天坐驰,你叫他坐忘,谈何容易啊。那些大师,猎名渔利之欲比常人强多了,你叫他们学道用减法,坐忘减到零,比白丁更白,做得到才怪!

《大宗师》中,偶女士教卜梁倚学道的过程比颜回的坐忘走得更远些。据说是三天忘掉社会,七天忘掉环境,九天忘掉自身,达到坐忘境界。接下去还有“后坐忘”阶段,分四步走。

一,进入朝彻状态。所谓朝彻,好比早晨梦醒,豁然贯通。二,贯通而后见独。一切事物皆摆不脱因果关系,所以独不起来。唯大道乃真独。见独就是见道,悟了。三,由此突破时间,打通古今,无古无今,完全逍遥。四,最后看破生死,等同生死,非生非死,跃入玄境。不瞒读者说,鄙人怀疑这一套。庄周可能犯了他批评过的错误,那就是交代得太明白太具体,反而令人生疑。道不明白的,说不具体的,方是真道啊。

但是,他说学道该用减法,毕竟不错。在他之前,老聃就说过“为道日损”了。学道必须日日有损失,方能常常有心得。“日损”就是天天用减法。岂止学道,立身处世也该用减法嘛。贪欲不减,何以洁身?野心不减,何以正行?享乐不减,何以励志?威福不减,何以亲民?心斋说到“虚室生白”,房间内的家具腾空了,自然就亮堂了,正是用减法嘛。拿写诗来说,也是用减法。如果把想到的清词丽句和妙喻奇想全都塞进去,还有什么好诗可言。必须减,一减再减,方显出葳蕤之美质来,正如蓬头剪掉多余,方显出好看的发式来。可笑那些自封的吹牛大师,气质差,文化低,术或有,道全无,只晓得渔猎名利加加加,不懂减法。

一五 编曲不是作曲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是三个隐士的姓名。他们亮相在《庄子·大宗师》篇内,都不合群,也不惹事生非;惹不起,躲得起。三隐士宣言说:“我们互爱,看不见爱在哪里。我们互助,说不出助了什么。我们皈依大道,忘却自身,心向永恒。”这些话俗人听了莫名其妙,觉得可笑。不久,子桑户死了,孟子反和子琴张跑来治丧。孔子闻讯,派子贡来吊唁。子贡入门大吃一惊,见遗体放院中,治丧的二隐士坐在地上,“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子贡觉得太不像样,走上前去制止说:“对着遗体唱歌,啥丧礼呀!”二隐士相视一笑说:“他懂啥礼嘛。”继续弹琴,一唱一和。

这段叙述简洁,交代清楚。二隐士对坐着“临尸而歌”,一个在“编曲”,一个在“鼓琴”,这还不好懂吗?是的,真不好懂,因为唐人成玄英疏曰:“曲,薄也。或编薄织帘,或鼓琴咏歌,相和欢乐,曾无戚容。所谓相忘以生,方外之至也。”原来编曲不是给歌词作曲,而是编薄织帘。薄是啥?就是帘。《庄子?达生》说到“高门悬薄”。成玄英疏曰:“高门,富贵之家也。悬薄,垂帘也。”可知薄就是帘。编曲就是编薄,亦即用苇织帘。疑问由此生焉:人死在那里躺着了,不去治丧,坐着编织苇帘做啥?另一唐人陆德明释文曰:“曲,蚕薄。”蚕薄,薄通箔,即蚕箔,养蚕用的器具,用苇或竹编织成长方形的席箔,育蚕于其上,可卷起,可展开,又名蚕帘。此物我未目睹,但曾植棉三年,见过晒花帘子,亦可卷起,亦可展开,宽一米半,长三米,竹篾编织而成,晒棉花用。蚕箔之形制,或近似之吧。但疑问仍在焉:人死等着埋,养蚕又做啥?

悬谜两千年后,清人宣颖解说:“编曲,编次歌曲。旧云织薄,非是。”近人陈启天说是编挽歌。近人张默生《庄子内篇新释》也说是编歌曲。不过疑问仍在。细读原文,二隐士一个在弹琴唱歌,另一个在帮腔相和,同时又在编曲。歌词只有四句,已唱完了,也和过了,还作曲做啥呀?为挽歌作曲吗?挽歌有现成的,何必再作曲呀?

窃以为成玄英“编薄织帘”之说不错。曲是借字。本字要添草头,或添竹头。曲就是薄,但非蚕薄;也是帘,但非门帘。曲在这里该是一张苇席,裹尸用的。须知隐士家贫,无力治棺,苇席裹埋了事。旧时此类葬法常见,谓之藁葬。藁葬也合乎道家的观念(三隐士皆道友)。庄周本人主张丧葬从简,遗嘱云:“天地做棺椁,日月做双璧,星辰做珠宝,还有万物陪我殉葬。”其实就是抛尸野外,喂乌鸦和老鹰。他在笔下总算给子桑户织了一张苇席,用来裹尸,够迁就书中的人物了。

一六 浑沌一开窍就死了

《庄子·应帝王》属《内篇》之第七。从《逍遥游》到《应帝王》通称为“内七篇”,说是庄周亲笔撰写,乃全书的内核。应帝王者,当帝王也。应就是当。《应帝王》教人怎样当帝王。可笑的是从梁惠王到宣统帝似无人听得进庄周的穷唠叨,也许是白说了。但不妨听听,当做警钟吧。

哪个帝王不想振作有为呢?你看,办事敏捷果断,见识广博通达,学习勤奋踏实,这不就是英明帝王的三项标准吗?你错了。庄周讪笑提醒你,这是干练的吏员,不是英明的帝王。帝王要想英明,首先就得无为,切忌没事找事。施政要顺应事物的自然,不要横加干涉。还必须让百姓只受惠不感恩,只饮水不思源,都能自豪宣称:“不必靠帝王,靠我们自己!”这般高境界的帝王,古今中外,凤毛麟角。接着还有进一步的要求:“无为谋府”,“无为知主”。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撤销思想库,解散智囊团,这等于剜他心割他睾,帝王他甘愿吗?庄周的学说吃不开,那是当然的了。

《应帝王》中,庄周阐述道家政治哲理,其核心是反对依靠智能治理天下。在任何问题上,这家伙都是敌视智能的。当今信息社会,智能挂帅,要给这家伙戴反动帽子,也不冤枉他。他警告统治者,切莫开发智能,否则要命。为此他编了浑沌凿七窍而亡的寓言。话说北海王名倏,南海王名忽,中土王名浑沌。倏忽者,快速也。浑沌者,糊涂也。倏忽二王见浑沌囫囵一团,便给凿七窍,让他也能目视耳闻口食鼻息。七日凿毕七窍,浑沌受不了外界的刺激,当场毙命。你看,糊糊涂涂,长久生存,一旦开窍,死亡来临。含义至深矣,能不三思耶?自然界和人文界的某些原生状态,一“开发”便毁了;再恢复也只算假文物,陋不忍睹。我想起俄罗斯现代天文学家C·什克洛夫斯基对智能的看法,愿转贩之。

他认为地球生命现象在宇宙中乃属唯一“例外”,地球之外再无生命存在。他说:“地球上的智能生物乃是生物演变走入死胡同的一个发展的分支。”人类之有智能,原是生物演变过程中的一个“发明”,正是这个“发明”使人类这一生物物种走入演变的死胡同。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类的智能正像中生代爬行动物的犄角和甲壳,或像剑齿虎那奇大不相衬的獠牙,终成为自身发展的障碍。他举核武器为例,说这就是人类智能的獠牙或犄角,害了人类自己。比较起来,庄周反对开发智能,只是因为觉得弓箭、戈矛、车辆、宫室、服饰、礼仪、计谋、韬略之类的低级智能之应用,有害于社会之安定与人心之淳朴而已。还在智能萌芽的早期,他已察觉到危机之暗伏,敲响警钟,回声反复,折射至今,听不听由你了。

一七 并趾与歧指

《庄子·骈拇》一篇,堪称个性至上者的宣言。文章结构严密,环环紧扣,层层紧逼,直捣儒家的老招牌——仁义礼乐。篇中张扬战斗激情,雄辩之至。惟其太雄辩了,不像前七篇之深蕴厚藉,遂启疑窦,所以王船山《庄子解》认为这篇不是庄周写的。是耶非耶,全凭推断。公说婆说,俱乏证明。与其臆创新说,不如维持原案。古今作家风格多变者代有之,哪能仅凭文风断定作者。篇中强调世间万物天生不齐,各具本性,这正符合庄周崇尚自然之旨。何况批判儒家,痛斥仁义礼乐之失,亦庄周之擅长,不像假冒。

文章一开头就很妙,先拣“骈拇”、“枝指”说起,使你猜不出他扣的底牌。脚趾有畸形的,大趾二趾合并成一个趾,是为“骈拇”,亦即并趾。手指有畸形的,大指顶端分歧成两个指,是为“枝指”,亦即歧指。并趾人,歧指人,世俗多以异类视之,口虽不言而心疑焉。庄周替他们辩护说,畸形对畸形者自身而言,同样是其本性实现,用现代话说吧,就是基因表现,乃自然也,非过失也,理应受到社会尊重。推而言之,任何个性,若与概念化的共性作比较,莫不具有可见的和不可见的畸形。其“骈”不必非在脚趾不可,别的器官也可以“骈”。其“枝”不必非在手指不可,别的器官也可以“枝”。对于概念化的共性而言,任何个性皆有“例外”表现,也就是某方面的畸形。庄周巧用相对主义翻出底牌,原来他是在为个性争取存在的权利。朝廷要治安,所以倡导共性,纳百姓入仁义礼乐的仪范。民间要发展,所以追求个性,望国王行舒缓宽大的政策。庄周站在民间,强调万物长短不齐,“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分明是在提醒朝廷,不要妄动外科手术,害得野鸭忧歌,仙鹤悲舞。

刚刚宣言个性至上,笔锋一转,挑起诙谐,说有人“骈”在心、“枝”在肝所以成仁取义,有人“骈”在目、“枝”在耳所以制礼作乐,皆属不可见的畸形,以此嘲笑儒家的那一套仁义礼乐亦“骈拇”、“枝指”而已。儒家不承认自身的畸形,他们说仁义出乎天性,礼乐合乎常情。庄周反问:既然出乎天性,为何仁人义士那么少,而不仁不义之徒那么多?既然合乎常情,为何难以推广,要你们去拼命宣传?

文章结尾转回严肃,声明抵制仁义并非不讲道德,反对礼乐并非不要规矩,他庄周只不过不愿意迁自己的个性,就别人的个性罢了;不愿意弃自己的生活,过别人的生活罢了。

一八 人伪摧残天真

《庄子·内篇》篇篇有题,皆庄周亲笔拟定。外篇本来无题,但用每篇文章首句中的字样权充题目,如前篇《骈拇》,本篇《马蹄》。这是不是庄周的意思呢?难以回答。我只晓得用“马蹄”做题目没道理,因为本篇首句若加标点该是这样:“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这是从蹄毛两方面说马,非说马蹄者也。拔掉那个逗号,硬给连成“马蹄”一词,有道理可讲吗?

《马蹄》文章短,仅有五百五十三字,控诉了人伪对天真的摧残,向一部辉煌的文明史提出挑战,使两千多年来有识之士梦魇不安,憬悟到文明的野蛮性,感受到深刻的历史悲观主义情怀。篇中以野马代表天真,以伯乐代表人伪。野马成群,生活在大草原,自由自在,无求于人,渴饮清泉,饥啮茂草,高兴了交颈摩擦,生气了转身踹踢,完全保持天真状态。直到有一天文明人跑来捕捉野马,牵进城去交给伯乐整治训练,“烧之,剔之,刻之,烙之”,弄死两三成;“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又弄死两三成。可怜野马,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苦难的历程。所谓整治训练,就是强迫异化,亦即人伪对天真的摧残。天真的野马被文明的伯乐人伪化了,改造成厩马了。其恶果,引一段《庄子现代版》吧:“马失群而孤绝,用阴险的目光看周围的一切。扭颈缩项,诡计脱轭。猛拖蛮撞,皮带断裂。偷咬缰绳,暗吐嚼铁。鬼鬼祟祟,似人做贼。朴素天真,完全毁灭。谁逼马学坏的?伯乐伯乐,难逭罪责!”

五百多字短文章,察其结构,如听二部轮唱,前部高亢,控诉文明的野蛮,后部低回,咏叹蒙昧的幸福。《马蹄》就这样循环以终篇。庄周一相情愿,他把蒙昧的远古氏族社会,也就是“至德之世”的大酋长“赫胥氏之时”,想象得太幸福。那是理想国,经不起考证。但他不管,他是诗人,他要驰骋想象,找来快乐,娱己娱人。咏叹一回,他又控诉一番。控诉未完,他又咏叹起来。一个人演二部轮唱,俨然绛树两歌,一歌在喉,一歌在腹,妙哉。蒙昧虽未必真幸福,文明或确实很野蛮。昨见报载,一九九五年全国车祸平均每日弄死一百九十六人。野蛮国王夏桀商纣亦不可能杀这样多!古罗马迷宫怪兽吃活人,每年也不过二十四人啊!

我想起杰克?伦敦的中篇小说《荒野的呼唤》。那条义犬名叫布克,逃到荒野,入伙狼群,抛弃从人伪获得的狗性,从人之友回归到人之敌。吾国评论家以作者曾信奉社会主义故,便说这是表明对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绝望云云。其实这篇小说同两千多年前的《马蹄》一样,控诉了人伪对天真的摧残,表明作者对文明的绝望。评论家有顾虑,不敢把杰克?伦敦与庄周扯在一起罢了。

一九 圣人帮助盗贼

《骈拇》、《马蹄》、《胠箧》三篇文章,一篇比一篇激烈,该是战国时代最锋利的匕首,直刺夏商周三代的圣人,明显具有异动倾向。尤以《胠箧》为最,《红楼梦》叛逆的贾宝玉都会引用,其普及可知矣。

“胠箧”就是撬箱。胠和撬,箧和箱,皆双声,可对转。庄周睡到今日醒来,定将废置“胠箧”改用“撬箱”,以利吾辈阅读。这篇《胠箧》奇文,从小偷撬箱子说起,说到土匪抢劫财物,说到强贼扯旗造反,说到大盗窃国篡位,眼光特异,看透实质,得出了惊世骇俗的结论。

结论一,知识帮助小偷作案。知识就是力量吗?当然是力量。这个力量既可行善,亦可作恶。古人有言,饴糖,孝子拿去养双亲,偷儿用来粘门闩,正是如此。锁钥知识,杠杆知识,枪械知识,电脑知识,皆可帮助作案。岂止小偷,便是大魔,也需要有科学知识才能够作大恶。科学发明有机磷农药杀害虫,纳粹用来杀囚徒六百万,力量不可谓不大也。幸好原子弹只行过一次善,算例外吧。

结论二,积蓄帮助土匪抢劫。辛辛苦苦囤积起来,储蓄起来,正好引土匪上门来。如果是零散的碎银子,他何苦上门来。谢谢你帮他积蓄了,锁好了,捆紧了,他只需提起走就行了。长辈教你一勤二俭三积蓄,说是美德。你的美德正好是土匪的利益。

结论三,圣教帮助强贼造反。圣人执掌教育,号召大家,一要圣明,二要勇敢,三要义气,四要智慧,五要仁爱。你能说不好吗?不能。可是盗跖对部下说:“咱们服膺圣教,盗亦有道。确估室内财富,这是圣明。领头破门杀入,这是勇敢。撤退主动断后,这是义气。抢掠适可而止,这是智慧。实行公平分赃,这是仁爱。没有这五条,只配做小偷,不配做大盗。”真是绝妙的反讽。

结论四,圣法帮助大盗窃国。圣人建立法制,意在巩固江山。你能说不好吗?不能。可是奸臣夺权篡位,圣法连锅端走,倒成了他手中的武器,正好用来收拾忠良,强化统治。细想古往,莫不如此。岂止圣法,就连圣人本身也被抬来替大盗作陪衬。李闯王坐金殿,有降臣叶水心上书歌德,文曰:“一夫授首,万众归心。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竞把远古圣人都抬来垫脚了。这该是明末的大笑话吧。

《胠箧》捅穿了一层纸,点明“圣人生而大盗起”,两者具有同步性。庄周敢于声讨儒家圣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在中国思想史留下一笔异彩,炫灿至今。

二○ 审视无为主义

天下这东西,儒家说,必须整之治之,才得太平。庄周说不,天下只能“在之”、“宥之”。《在宥》一篇说的就是这个。宥之,宽宥它,对它高抬贵手,这好讲。在之,什么叫在之呢?这就不好讲了。在,我们习惯做介词用,表明时间位置,例如在今朝,在昔日,在黎明前,在黄昏后,在月初,在年终,在唐以前,在宋以后,在明清之际,在世纪末;或者表明空间位置,例如在天上,在地下,在云里,在水中,在海底,在山间,在门外,在室内;或者表明社会位置,例如在朝,在野,在基层,在正处级与副厅级之间。在,如果不做介词用,而做动词用,我们就少见了。有做动词用的在吗?有。“在意”的在就是动词,其含义为“放置”。在意者放置心上也。《逸周书?小开解》已有“翼翼在意”之句。《资治通鉴·五代后汉》又有“大须在意”之语。可知“在”具“放置”一义,其来久矣,并非现代口语才有。庄周说的“在之”,当训为“放置之”才好讲。放置亦即搁下。天下这东西,搁下它,别去整;宽宥它,别去治。这就是“在之”和“宥之”了。

如果当国王的“在之”、“宥之”,天下就太平了,那就太美妙了。奈何这是幻想,仅具思辨价值,没法实际操作。天下总是乱纷纷的,国又不可一日无王,所以他还得坐在宫殿上,做点什么。庄周对他说:“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庄子》书中的得道者分三类人:一是神人,二是至人,三是圣人。“临莅天下”的“君子”就是道家的圣人,而非儒家的圣人。这圣人就是从政的神仙,庄周要他推行无为主义。

推行无为主义,在庄周已经是退而求其次的一种妥协办法,因为有所推行就不能一味地“在之”、“宥之”了。何谓无为?郭象注解说:“无为者,非拱默之谓也,直各任其自为,则性命安定矣。”不是拱手不做事,不是缄默不发言,还得办公,还得行政,哪能是贬义的无所作为,放弃领导?但是,办公行政只是为了让百姓“自为”。这就是说,整治还是要整治的,不过是让百姓自整之自治之而已。自整自治又是为了使民各安其生,各乐其业。无为,放弃他整他治,采用自整自治,乃出自圣人对客观规律的尊重,亦即对道的信赖。庄周的无为主义应该被视为社会自治理论的滥觞,如同孟轲的“民贵君轻”应该被视为社会民主理论的滥觞一样,皆属传统政治文化的精华,理应受到尊重。认为无为便是消极,有为才算积极,未免失诸皮相之见,抠字眼儿罢了。不过《在宥》一篇表揭出的国王形象,什么“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巫术气味太浓,近乎妖矣。在合理的自治社会,国王应该起怎样的作用,庄周的见识局限于时代,他设计不出来。

二一 抱瓮老人如是说

看见过出土的双耳陶罐吗,汲水用的?双耳系绳,放入水井,提水上来,这是古代一大发明。双耳陶罐用了数千年后,又发明木桶,井中汲水更方便。今日用自来水,轻轻一扭,汩汩而出,岂但汲字作废,连水井都废了。抚今思昔,吾人受惠于科技发明者多矣。

《天地》篇中楚国汉阴城外有个菜农老头儿,与众不同,拒用双耳陶罐。他在井旁挖掘一条露天隧道,斜面砌以石级,通向井下。他到井下舀满一陶瓮水,抱在胸前,拾级而上,浇灌菜园。孔子门徒子贡上前去告诉他:“你这样太辛苦。今有提水装置,一天灌溉百畦,用力少,功效多。老人家,你不想试试吗?”他询问怎样装置的。子贡回答说,井旁立两柱,柱间置横梁,梁上悬横杆,杆头吊水桶,利用杠杆原理提水,又轻又快,就像用瓢舀汤,谓之桔槔。这老头儿听了,很气愤,冷笑说:“我记得我老师的教导:使用机巧之器,必有机巧之事;机巧之事渐多,必生机巧之心;胸藏机巧之心,纯洁性就坏了;纯洁性一坏,灵魂就动荡了;灵魂一动荡,大道就背离了。你所说的那种装置,太可耻了!我懂得,不愿做!”

在这老头儿看来,凡科技发明皆投机取巧,极有害于世道人心。上纲全凭推论,定罪不需实证,非特《庄子》书中之惯技,盖亦先秦诸子之通病。认为机巧之器必然养成投机取巧之心,所以骂人“巧佞”、“巧伪”都和机巧扯在一起。传统士大夫多不习科技,以此。妇女七夕乞巧,他们都要讽刺,诗曰:“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这是一首宋诗,感叹世风巧伪太盛。清末士大夫骂洋人“淫巧奇技”,谁引进谁汉奸,其口吻与这老头儿遥遥呼应。

科技发明间接促进社会变革,厥功甚伟,有目共睹。机巧之器与投机取巧之心亦无关系,自不待言。至于世道人心,何谓之好,何谓之坏,亦因价值判断不同而互异焉,难说得很。《庄子》阐述道家政治哲理,其核心是反对用智能治天下,而且反对开发智能,要求回归蒙昧。怎样回归?抱着满满一陶瓮水,从井下爬出来,所谓一步一个脚印,便是回归的实践了。你别认为这是笑话,下个世纪一定会有生态环境保护主义人士,对抗科技滥用成灾,做出相类似的实践。

多管闲事的子贡挨了那老头儿一顿骂,回去报告孔子。孔子说,那是修习浑沌氏族道术的人,所以拒绝科技文明。查《内篇?应帝王》之结尾,说浑沌生活在蒙昧中很幸福,七窍一旦凿开,便呜呼哀哉了。结合着读,就知道庄周根本质疑整个文明,岂止科技一枝而已。

二二 古之读书无用论

一九五○年,我已到报社,得四川大学通知,要我返校复学。我拒绝了,心想:“都解放了,还回课堂!”两年后又调到省文联,发奋读书。奈何“越读越蠢”,终于沉船。倒是某些肯“实践”而不肯读书的都上去了,仕途晴明。历次政治运动中的种种事实,促使读书无用论之形成。到一九六六年浩劫来临,此论乃臻大备,读书不但无用,而且有险,危及性命,祸连家人。

真想不到,读书无用论导源于《庄子》。《天道》篇尾讲了一个故事,说斫车轮的工匠,名扁,看不惯齐桓公高坐堂上读书,上前去问:“老爷,你那书上写些啥呀?”齐桓公答:“圣人之言。”又问:“圣人还在吗?”又答:“逝世多年了。”轮扁说:“老爷,你读的是古人的糟粕嘛!”齐桓公怒,叫轮扁说清楚。轮扁说:“我是大老粗,只懂斫车轮。最关键的技巧,心头明白,没法说给徒弟。古人死了,最关键的心得便失传了。留下的书,你正在读的这一捆竹简,据我看只能是一堆糟粕。”

本来嘛,迹非鞋,鞋非脚,由迹而脚,其间已隔两层,够远的了。六经不过是先王的鞋印,并非先王自身,读了未必有用。世人迷信书中有道,所以读书求道。道受崇敬,书也跟着受崇敬了。书不过写语言成文字而已,崇敬书又不如崇敬语言。语言受崇敬的原因,又全在所蕴藏的意思。可见应该崇敬的仅仅是意思。意思的背后还有难以表达的玄妙,语言说不清楚,文字写不明白,却又正是最关键的东西。所谓妙不可言,指的就是这类东西。庄周在《天道》中不视书为珍贵,宣言说:“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公开同世俗唱反调。吊诡的是,读书既然无用,他做《庄子》三十三篇干啥?他在《天下》篇中,自夸《庄子》一书“下可配合读者调谐人生,上可帮助读者憬悟天道”,明明是说读书有用。

话说转来,那些说不清楚写不明白最关键的东西确实存在,但不能成为不读书的借口。读书譬如秉烛,固不能照亮每一个角落,但总比摸黑好。轮扁说古书皆糟粕,乃庄周“片面的深刻”。吾人可领会其指归,不可据此推演下去,堕入荒谬。远有秦火焚籍,近有“文革”烧书,皆能反证书籍乃黑夜之烛光也,用处甚大,不可不读。

革命之道,书外别传,并非照搬马恩列斯,一读便得。这道理当然对。岂止革命,便是炒股,也不能死啃《炒股学大纲》。但是,道理推到极端,便成荒谬。看不惯读书人心高气傲,听不懂读书人炫典耀故,容不得读书人说东道西,便给他一耳光,说他“越读越蠢”,兼且罪及枣梨楮墨,搜来付之南方丙丁,此又有异于古之读书无用论,不可不察。

二三 庄周笔下之龙

旧时李姓人家,堂上悬匾,多书“犹龙世泽”四字。此乃标榜老子。老子姓李,大圣人也,所以李姓人家多认他做始祖。“犹龙”一词,算是典故,出《史记?老子传》。据载,孔子见老子,出来赞叹说:“其犹龙耶!”意谓老子修养极深,似龙变化叵测。《史记》所载:原出《庄子?天运》。《天运》篇尾,孔子见老子,大吹仁义,碰钉子后,哑闷三日,叹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亦谓老子见识高超,变化无常,犹龙之可大可小,可飞可潜,可显可隐。非实指其为龙,譬喻而已。先秦典籍,比某人为龙者,自《庄子》始。《庄子》书中又两次说圣人“尸居而龙见”,端坐人定,忽显龙形。事涉神秘,又不像譬喻了。但在书中别处却明白说,龙乃仙人坐骑。乘龙遨游四海,好比乘坐现代波音飞机,龙不过是交通工具罢了。稍晚于庄周的屈原说“驾飞龙兮翩翩”,亦坐骑耳。道家宣传黄帝宾天,也是骑龙去的。古人想象龙为坐骑,所以《尔雅》说“马八尺为龙”。龙毕竟属牲畜,但具神性,异于牛马而已。是庄周第一个比圣人为龙的。此乃文学譬喻,个人创作,并非当时民俗有此观念存在。弄清楚这点,我看很重要。

古者政教合一,皇帝兼做圣人。秦始皇被呼为祖龙,意即头号圣人。汉继秦后,刘邦无赖,也充圣人,编造神话,说他爸爸野外看见龙交配他妈妈,怀孕后,生下他。他当然是小龙,完全不顾虑他妈的名誉。从此以后,代代帝王以龙自拟。庄周比圣人为龙,谓其见识高超,变化无常。后世拟帝王为龙,谓其具有神性,权威可怖。前后不同若此。庄周泉下有知,定当悔恨。

有趣的是,孔子明喻老子是龙,楚狂暗指孔子是凤。《人间世》篇尾,楚国狂人接舆跑到孔子门前唱歌:“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何如”的“如”就是“尔汝”的“汝”。呼凤兮而汝之,孔子便是凤了。你看,一老一孔,一道一儒,一龙一凤,配得多巧!闻一多说中国文化就是龙凤文化,极确。凤有文采(纹彩),比于孔子儒家学派,谁曰不宜。历代帝王不取象于凤而取象于龙者何?威怖较之赏美,毕竟更具实用价值。

辛亥革命推翻两千多年帝制后,再无政治野心家敢以龙自拟,否则必遭国人声讨。末代皇帝溥仪都换了脑筋,不相信自己是一条龙,而以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为荣,我们这些现代社会公民,又何必自拟为龙子龙孙,去做什么“龙的传人”?“亚洲四小龙”,欧美的说法。旧大陆自古有圣乔治斩龙的民间传说,龙为丑恶象征,今加诸亚洲人,恐亦带有意识深处的敌视吧。不驳斥也可以,但犯不着领回脏帽自戴,以为这样便能张扬民族豪情。窃恐失察,贻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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