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臻掩去自己波动的情绪,冷冷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楚汐转身背对着她,望着照亮这个黑暗之地的烛光,缓缓道出她的故事:
“秋臻,吴越国人,本是沦落红尘的歌姬,但一直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直至在你十五岁那年遇到那人,你的人生才彻底发生改变……”
秋臻没有追问楚汐从何处得知自己的身世,但她的话,却牵起了她悲伤的回忆。迷茫的眺望黑暗尽头,她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自六岁那年被走投无路的父母卖进吴越国京都最大一家青楼露华楼,她的人生就注定是个悲剧。
她出生在一个贫穷的村里,在生下她之前,已有三位姐姐。父母之所以会生下她,也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是个儿子。为此,自她出生后,一直不得家里人待见。
但她出生后不久,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无意间瞧了她一眼。当时摸着斑白的胡须断言,此女日后定是大富大贵之命,遂,主动给她取了个雅致美好的名字:秋臻。
当时,她的父母听了教书先生的话,可是欢喜了好半天。再怎么说,倘若自己女儿真是大富大贵之命,他们也跟着沾光啊。
最终,如父母所愿,在她之后生下了一个儿子。自这以后,家里人又淡忘了她将来是大富大贵之命,每日忙着宝贝儿子的事情。尽管家里穷得揭不起锅盖,依旧将儿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小时候的记忆一片灰白,世人都道童年是最美好的年华,可她的童年,从来没有美好可言。在她跑得动时,大多数时间都和二位姐姐在田地里度过。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秋冬酷寒,她们每日都要早早的跟着阿爹一起去田间劳作。
而阿娘自是在家照看着那位当成宝贝的弟弟。
在大姐不过十三岁,就被嫁去了东村,为的是减轻家里的负担。
在她五岁的时候,年仅十五岁的二姐也被西村一个五十到头,一直娶不到媳妇的老头以半斤肉换去。她记得阿娘似乎舍不得二姐给那个糟老头当媳妇,曾劝阿爹不要答应。
可是,阿爹为了得到半斤肉,居然狠心让那老头子将二姐带走。那时,她记得阿爹说:“孩子他娘,咱儿子近日总嚷着要吃肉,我是没办法啊。你想想,如果不养好儿子,将来他无法高中状元,咱们还是得穷一辈子啊!”
或许,阿娘觉得是这个道理,最后含泪答应了。
她记得那是冬日里一个夜晚,糟老头提着半斤肉,佝偻着背气喘吁吁的来到她家。已快掉光的牙齿因为嘴边一张一合在冷风里吱吱作响,像极了田间老鼠在磨牙,且还不害羞的喊她阿爹为老丈人。
二姐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跟那老头子走。她那时虽还不懂太多事,但也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姐姐要和那个老头子过。想到那个老头子足可当二姐的爷爷,却还要讨她当媳妇,她很生气。但见阿爹阿娘堆起的笑脸,她只有和三姐抱着二姐哭作一团。
当阿爹和那老头子含蓄完,就要带走二姐时。二姐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阿爹面前求他,她记得二姐说:“阿爹,我还这么年轻,他的年龄已经可以当我爷爷。我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不要和他过。阿爹,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阿爹……”
只是,阿爹还未发话,那个老头子已瘸拐的过来抓起二姐,还恬不知耻的说什么今日是洞房花烛夜,不能耽误。
“三妹,小妹,你们救救我,我不要跟他走,三妹,小妹……”
眼睁睁看着老头子抓着二姐要出了家门,那一刻,她脑海里只有哭红双眼的二姐,还有狠心的阿爹阿娘的身影。
但是,仿佛被什么刺激到,她突然鼓起勇气跑过去推开了老头子,然后把二姐抢回来。
她推倒了老头子,阿爹阿娘吓坏了,赶紧过去扶起他,深怕把他摔坏了。
她惊魂未定的拉着二姐还未转身走回简陋屋里,阿爹一耳光已打来,顿时将她一个踉跄煽倒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嘴角也咸咸的,她伸出手指抹了抹,居然是血。
二姐和三姐哭着过来扶起她,可阿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木棍,边骂边打。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记得当日阿爹骂她的话。
“你这个小人,只知道白吃白喝,如今还要坏了你二姐的好事,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打死你……死丫头……”
烂人,呵呵,她的阿爹居然骂她烂人。
诚然那时她根本不知“烂人”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骂人的话。直到后来在露华楼,那些客人骂伺候不周的姐妹们,她才知道,在世人的眼里,烂人指什么。
二姐和三姐陪着她挨了一顿打,最后她和三姐追到积雪覆盖的小路上。在坎坷的山路上摔倒了无数次,依旧未把二姐救回来,二姐还是被那个老头子带走了。
那夜的雪很大很大,她和三姐在雪地里坐了许久也没有回去。于她们而言,往日那个连风雨都遮挡不住的简陋棚子至少有一丝温暖,如今,她们觉得已和这冰天雪地没什么区别。
那夜,她记得三姐与她相互搂着在雪地里取暖,曾对她说:“小妹,你看到了么?这就是女人的命运,或者说是秋家人的命运。你说,如果你是个男孩子那该多好啊,或许,我们受苦,你也不会跟着受苦了。”
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恨,可那夜之后,她开始怨恨自己的父母。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和几个姐姐什么都算不上,为了他们的宝贝儿子,什么都可以牺牲。
或许是从小被溺爱娇惯,她那个弟弟在家里嚣张得很,且时常捉弄她和姐姐。那时,她也恨他。况且,她总觉得,她这个弟弟不像个成材的料子,反倒像是个闯祸犯法的料子。
果然,就像三姐所说,为了父母那个宝贝儿子,真的什么都可以牺牲。一年后,阿爹阿娘为了供养他们儿子念书,几两银子将三姐要卖给城里一个丧了好几个妻子的凶残财主当小妾。可三姐说什么都不同意,在阿爹阿娘的逼迫下,选择跳了她们时常去打水吃的那口井。
那时,她觉得这个家已经没有什么可留念的了。但是,等不及她自己离开,年仅六岁的她就被一个老妈子以三两银子买去。
她被送到露华楼,做了个小丫鬟。其实,她觉得在那里,也比在家要好。虽然她每日很辛苦,要干很多的活儿,洗衣服将手指都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但是,至少,她可以填饱肚子,至少,夜晚可以和年纪相仿的同伴们相依偎着取暖。
一两年之后,她五官长开了,同伴都笑她是个小美人。她也偶尔借着盆里的水瞧瞧自己,虽然双手因常年干活极是粗糙,但那张脸,兴许是极少晒太阳的缘故,还真是白净净的,还有一双眼睛漆黑乌亮,也极是好看。那时她想,原来自己长得真的很好看呢。但她也没有觉得自己比同伴长得好看有什么不同,每日同样要干活,同样要挨骂。
直到有一日,当初买她回来的那个老妈子堆着一张笑脸跑来找她,说是要带她去见老板娘。她当时有些害怕,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老板娘要赶自己走。如果真的那样,那她要怎么办?
为此,一路低着头左拐右拐跟着老妈子来到老板娘的房间,还不等老板娘开口,她早已噗通一声跪下磕头:“老板娘,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父母不要我了,如果你也赶我走,我只有被活活饿死。这两年我干活很认真,没有偷懒,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想到自己三个姐姐的命运,她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的流,那模样,甚是可怜。
“起来吧,我没说要赶你走!”老板娘坐在上首吩咐着,然后又道,“抬起头让我瞧瞧。”
她听说不是赶自己走,松了口气,赶紧听话的抬起头。
那时,她发现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她以为老板娘很老,没想到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岁,她张大嘴,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老板娘,原来你并不老,还这么年轻漂亮呢!”
美丽的老板娘一怔,似是对她这张天真的笑颜,待回过神,屈身亲自扶起她,笑中有几分凄楚:“这个乱世,漂亮有何用,还不是要靠娱乐男人才能苟活。”
她听不懂老板娘的话,老板娘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对她说:“你也很漂亮!”
见老板娘在夸奖自己,她心里有点高兴,脸上不由自主扬起愉悦的笑意。
接着,她听到老板娘问:“你可是叫秋臻?”
她连连点头。
老板娘想了想,缓缓道:“这个名字太过文雅,书香之气过浓,不适合。我这露华楼本是取自青莲居士一句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从今以后,你就叫云衣吧。”
“云衣?”她不明白老板娘为什么无缘无故要给自己改名字,继而又听见老板娘说,“我带你回你的房间,以后你不用去干活了。我会请最好的师傅教你琴棋书画,你就安心学习吧。”
一听说学习,她很高兴,从小她就很想学习知识,可当时条件不允许。没想到现在有这这样一个好机会,她觉得老板娘人真的很好,小小的她连忙道谢:“老板娘,谢谢你,你对我太好了,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对于一脸兴奋的云衣,老板娘有一刻的恍惚,似乎有些不忍。随即想到这个乱世,活着就不错了,这也是她的命,嘴角勾起一抹讽刺之笑,淡淡道:“你不要再叫我老板娘,从今以后叫我姑姑!”
她依言唤了一声:“姑姑!”
姑姑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给她安排的房间。那是非常漂亮的房子,里面也有好多贵重的东西。当时她想,这是我活了这么多年,住过的最好的房间了。
房子宽敞明亮,格局优雅,主要以紫色为主。床幔、窗纱、珠帘,就连铜镜旁的妆奁皆是由深到浅的紫色。
姑姑说:“这座小院子叫紫楼,以后都属于你。与紫楼并排而立的是蓝楼、青楼、绿楼、黄楼、橙楼,倘若有朝一日,你能住上被这六座小院围绕的赤楼,那整个露华楼都得唯你马首是瞻,将你当作掌心里的宝捧着。”
那时,她还不知道赤楼到底有什么好,只是,可以被众人当作掌心的宝捧着。她想,阿爹阿娘当初将他们的儿子当作宝,可以牺牲她们四姐妹,她为何不亲自尝试一下那个滋味?
自那以后,她暗暗下定决心,倘若真的到了那一刻,她一定要救出大姐和二姐。三姐妹团聚,她会保护自己的姐姐,不让任何人再欺负她们。
为此,她一直以住上赤楼为最终目标,在辛酸与痛苦的血泪中拼搏、成长。
为了弹好一首曲,她曾弹破手指,连吃饭都需要旁人喂食;为了跳好一支舞,她曾扭伤脚红肿的连鞋子都穿不上,也要继续跳;为了写好一手好字,她曾一连几个日夜不眠不休,双眼布满血丝,都在刻苦练习;她曾为了编排好一首曲,唱得嗓子嘶哑,累得昏倒,也要继续;还有……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五年之后,正值豆蔻年华,年仅十三岁的她,经过与其他姐妹一番比试,最终独占鳖头。成为那一年露华楼最大的赢家,成功夺得新一届花魁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