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大别山旁茶馆。
茶馆里有七张桌,茶馆外有五张。我看屋里没了空位,就在茶馆外坐了下来。我向往常一样,先点了杯茶,然后又点了些饭菜,嘱咐小二打包。
屋外还坐着两桌人,他们将桌子并在了一起,坐在中间的一个中年男人正捂着脸,一张脸憋得通红,压抑着抽泣。
旁边几人劝慰道:
“想哭就哭出来吧。遇到这种事,让谁经着不遭心啊!像我家之鱼丢了的时候,我的心里真的像被刀剐了一样。半年下去了,想起来也还是堵心。唉,哭吧!哭过之后,心里总会舒坦些。”
“都怪那个破神仙!好好的不在天上待着,来我们人间折腾什么?”
“依我看,他就是个瘟神!我们就该把他所有的庙都给砸了!以后谁也别求他!再把被他迷惑了的邪教徒都给捆起来,一把火烧了!”
他们口中说的“瘟神”,也就是我。他们砸的庙,也自然是我的庙。可是他们口中的“邪教徒”,却是最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打着我的名义四处做恶之辈。
自从离开天廷后,天界很快颁了谕旨,剥夺了我一切神位,并令众多神仙,在他们的信众中将我传为妖魔。打砸我神庙的事,最近也时有发生。
我叹气摇着头,喝下了一口苦涩的茶水。
我待了六千年的天廷,怎么一瞬间就成为仇敌了呢?
哭泣的那个男人听到众人的安慰,心里的苦楚再次被激起来,伸着三根手指头对众人道:“三天!我那儿子,他才结婚了三天!就死了!他埋在土堆里,脸上全是灰。你们知道吗?我这孩子从小就听话、爱干净,除了摆弄木头的时候会沾点木渣,就没见他身上带点脏东西。可是那一天,他就那么被埋在土里。嘴里、眼睛里都被土糊住了,衣服也被撕得破破烂烂,那肠子也被拖了出来,苍蝇围着他嗡嗡地转。他在天之灵如果看到自己这样,是不是又该难过了?”
这声音我听着很是耳熟,向这人扫了眼。那黑黑、枯瘦的面孔却一时让我记不起之前见过这个人。我抬眼向通往茶馆的路上看去,总算是等来了这次等待的人。
来人有三个,他们身穿朴素僧衣,每一个步子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左手持一串佛珠,右手立在胸前,轻轻诵念。他们是净莲教的人,今天我想亲自会一会他们。
他们来到茶馆前时,面向众人微微躬身,念了句:“南无无上真主。”
茶馆里里外外的人都站了起来,向这三个和尚也躬了身,回了句:“愿得真主护佑!”
“真主”是最近几个月在人间出现的“救世神”。他们声称这个世界行将走向毁灭,而“真主”专为救世而来。因为“真主”显灵时常脚踏白莲,因而信奉“真主”的众生被称为“净莲教众”。
而“妖神龙星牧”带饕餮临世的事,也成为了他们证明世界末日的有力证据。这位真主也示现过不少奇迹,信奉他的人可以在极度虔诚的瞬间得到身轻如莲的能力。
净莲教还宣称,在末日到来的前夕,真主会沟通世界各地的信众,形成一个巨大的灵力网络,一起瞬移至天上的国,在那里永享太平安乐。
但是无意中我发现,那些声称是我信徒的人们,正是他们所扮演。可以说,他们是导致众生打砸我神庙的直接原因。
人们相互打了招呼后,茶馆里的人们问三个僧人模样的人道:“三位法师这是赶往哪里去啊?”
“前方小镇上来了几位虔诚者,正在向信众们传播福音,我们去随喜随喜。不知几位施主可愿同往?”
“虔诚者来到这里了?”茶馆中有一人惊叹一声就站起来要跑出去,“我得赶快回家去。”
人问:“回家这么急做什么?”
他答:“你们不知道,我听说虔诚者沟通着真主的无上神力,前几次虔诚者所过之地,很多重病之人直接痊愈了!我家老母患了腿疾三十余年,今年都走不动路了。我得赶快回去,背我老母过去,兴许就治好了呢?”
“还有这种事?”众人连连称赞真主神力真实不虚,又有几人也忙赶回了家。没去的人也让回家的人带信回去,让他们将自己家人叫来,他们自己则随着这三位僧人前去了。
本来想探一探这几人虚实的我,也在听说“虔诚者”到来之后改了主意。我在向小二取了饭菜后,走到无人处,释放出神念找到那几位虔诚者,便瞬移了过去。
此刻小镇的街上人山人海的,层层叠叠的人都围在正中的一座高台旁边。高台上有十个人正手牵着手浮在空中,身上放出金色光华。众人沐浴在光华之中,双手合拢于胸前,闭合双眼,神色虔敬。
虔诚者中一位女子开口道:“生逢这场末世,是我们的不幸。但是真主不会将我们抛弃,他为救众生降临凡尘。我们当心存感激,以纯粹感恩的心感谢真主的奉献。南无无上真主!”
众人齐呼:“愿得真主护佑!”
我惊讶地发现,这一个说话的虔诚者,竟然是当日在书院里出逃的李画师。看着她脸上自信傲气的神情,看来是“信奉真主”为她摆脱了人间的罪名。
在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也看到了我。我意识到这次出门我没有变幻形貌,一般的路人认不出我来,但是李画师却是熟人了。想到净莲教人最近对我释放的敌意,我下意识地捏了诀,准备临时微微变幻一下形貌。
可李画师看到我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惊小怪。她非但没有大喊着指认我这个妖神,反而笑着朝我点了下头。
这是什么意思?
正在这时,台下的人群中有一人身形一晃,缓缓地升高了四五尺。他自己睁开了眼骤然看到自己升到了空中,一声惊呼,狂喜道:“我飞起来了。我飞起来啦!”
他在空中维持了三次呼吸的时间,又落回了地面。这期间我注意到他体内的能量在逐渐增强,倒是真的被赐了恩典。而且我在他增长的灵力中,竟嗅到一丝时间的道蕴。
三次呼吸的时间里,足够在场的人见到他升空的奇迹,众人像是看到了巨大的希望,精神大振。
“大家快看啊!又一个虔诚者!”
“真主的神力真实不虚!我们有救啦!”
“南无无上真主!”
这时茶馆里来的第一批人也来到了这里,他们正远远地看到那个人升空的一幕,与现场的人一交流后,又是一阵喧嚣。
过了会儿后,李画师身边一男子对新的虔诚者道:“很高兴又看到一位真主的信徒。并且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只要真心侍奉主、信任主,也可以展现同样的奇迹。同时我也需要提醒一下大家,不要有太多情感上的波动,这不利于我们的修行。”
原本升空的男人原本乐得合不上嘴,听到最后这句告诫后像是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忙点着头向台上的十人承认罪过。
接下来,台上的十位虔诚者又宣讲了真主的奥义,展示了真主的恩典。
而在这位虔诚者宣讲奥义时,李画师悄悄走到人群里,来到了我身边。她挥了挥衣袖,竟然施展出了隐身罩,将她和我的身形给隐了去。
我讶道:“多日不见,李画师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被我恭维后,李画师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又故作谦逊地道:“是信奉真主让我光荣。我们的真主,不仅可以拯救众生,而且也可以庇佑落难的神。我知道你最近不好过吧?”
被她的话噎了一下,我咳嗽一声道:“这位真主真是厉害。”
她听我这么说,眼睛突然一瞪,好像是训斥我道:“可不要这么说!天地之间,‘真主’只有一位,哪里还分什么‘这位’和‘那位’?你说说,出现了这个末世,有哪位神明来到这里拯救苍生?依我看,他们都是伪神,是赚取人们信仰却不出力的蛀虫!天地之间只有真主是真神明,我们只信奉他一个主。”
被她的虔诚劲惊到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她话中的“末世”却引起了我的注意。虔诚者口中的“末世”,难道就是我带饕餮来的事?我问她:“你们觉得饕餮临世便是末世?”
她看向我,眼神中流露出同情与怜悯,她道:“我知道人们都有自己的难处,哪怕你侥幸有了神力,也定然会有自己的苦恼。不过没关系的,我这次向你走来,便是要告诉你:真主的大门向你敞开,我们欢迎你加入我们净莲教,在这里你将得到庇护,并且那只饕餮也会得到很好的安置。”
看样子李画师已经被深深洗了脑,我试探着问她道:“如果你们维护饕餮,就不怕被天廷制裁吗?”
果然,李画师立刻着了恼,她气愤道:“这等生而祸害人间的畜生,我们怎会留它?就算我们真主大发慈悲要留它,区区天廷也定然不敢与我们作对!他们天廷在我们真主面前……”
看着滔滔不绝维护“真主”英名的李画师,我的心里有生气和耻笑、也有心疼与酸涩,万千心绪化成一抹无奈的笑容。
我正准备挥挥手离开时,却听到一个女孩尖声道:“你们都是骗子!根本没有末日,也没有所谓的拯救!你们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却做着龌龊的勾当。你们一定是邪教!你们滚!你们不要待在这里!”
我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这么说,而且这么激动,我只知道他这几句话触犯了虔诚者的信念。而与其说虔诚者带着坚定的信念,倒不如说他们被养成了一股执念。
信仰与执念的区别在于,一个信仰会让人更加踏实、自信、从容;而执念,会把所有触及到他们信念的人都视作敌人,而后以最凶猛地手段去反击。
听到这句话后的虔诚者纷纷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他们冷冰冰地向女孩看去。女孩只有十岁左右,正是不知世道凶险一味冒进的年龄。
啪!
一个中年妇女甩了女孩一个耳光,大骂道:“不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给我出来丢什么人?给我滚回家去!”
女孩仍执拗着要往前冲,但妇女颤抖的手却再次向她的脸上落去。
一个男性虔诚者瞬间出现在妇女身边,握住了她向女孩甩出去的手。他语气柔和地道:“真主拯救的是众生,可是总会有魔鬼以人面出现在人间,破坏真主的形象。面对这样的魔鬼,我们不必再在他们身上浪费一丝力气。”
虔诚者向自己的同伴对了个眼神,另一人的袖口里甩出一根长鞭。长鞭带着凌厉的劲触到了女孩的头颅,只听“嘭!”的一声,女孩的脑袋爆开,鲜血与人脑溅了妇女一身、一脸。
妇女嚎叫起来,像是替再也无法发出叫声的女孩叫出那一鞭的痛苦。
虔诚者按向了她的肩膀,声音仍然低沉而温柔。他问:“你是在伤心吗?”
妇女扭头看向在场的一个个虔诚者,一瞬间的慌乱之后,立刻跪了下来,呼天抢地地道:“谢谢几位大人帮我除了这个祸患!自从生下这个祸患,我就没有过过一天舒坦日子!今天总算好了!她死了!哈哈哈!她死了!谢谢几位大人!谢谢伟大的真主!”
“很好。”虔诚者道,“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也必然会成为我们的一员。在末世到来时,你我都将得到拯救。”
我向在场的人看去,发现大多数人看向女孩的尸体时都是一脸的嫌弃,而看向沾着女孩的鲜血猛磕着头的妇女时,眼神中也是带着嫌弃的认可。
他们的人性呢?
我想迈向前去向他们宣示正法,可心内一阵堵闷就咳嗽了起来。我用手捂住口鼻,不经意地抹去了手上的鲜血。
与佛陀的那一战,我终究还是受到了一些暗伤。脱战后,我内视己身时,可以看到一些金色的法力残留在筋肉之中。在它们的影响下,我体内的法力在不断减少,身体机能也在慢慢衰退。
罢了,何必为众生费心,现在谁还信我呢?宣示正法的事,还是交给现在天廷里的那些人吧。
我转身时,却感应到那个杀了小女孩的虔诚者身上的法力更深厚了一些,竟是在这事之后得到了“真主”的更多眷顾?
真是荒唐。
我离开了他们。但是我并没有走远,就在北边的一个山路上停了下来。我甩了甩袖子,从里面落出来一个小人,这小人落到地面上一点点变大,终于恢复到了正常人大小。
她是刚才那个小女孩。在她被长鞭触及的那一刻,我用一具虚假的肉体将她换了下来。
小女孩落地后跪在地上要感谢我的救命之恩。但是看着她跪地的样子,我脑海中闪现过她母亲跪地的画面。心里很是添堵。
我对她道:“回家后赶紧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不要再折腾了。”
小女孩拉着我袖子道:“您这是要走吗?您不是神仙吗?为什么您不管他们?”
看着她稚气而认真的眉眼,我终没有说出什么。我向她摆了摆手,离开了那里。
我最近总有一种无力感,想到那天下不知有多少的虔诚者,以及不知有多少的类似事件,便觉得心烦。这么多人我怎么能管得过来呢?至于他们口中的“真主”,我又管他是谁呢?我连我自己都照管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