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弈本以为尤嘉说的下棋只是个客套说法。为他两在这借住找个理由罢了。
看到那个叫许宴的儒生在床榻上横了块棋盘,然后于左边跪坐,王弈心里就咯噔了一声。
哦豁,完蛋,叔这下子丢人要丢大发了。
以前在路上的时候,有人设了个围棋残局邀请此间高手做解。饥肠辘辘的少年询问身旁的中年男人,你不是自称棋道大师吗,去试试。然后男人很果断的拒绝了。打那时起他就知晓所谓精通棋道只不过是尤嘉自吹的说法。
然后他看着尤嘉神色肃然地落座于另一边,心里暗自为其默哀了几秒。
其实丢人也不要紧,反正您这也不止一回了。
坐定,许宴将一个印着墨青色花纹的白色瓷罐推到尤嘉身前。
“承让!”尤嘉打开盖子,说了一句。
白色的棋子,承什么让哦,我就知道你不会下。
王弈爬到尤嘉身后,见棋盒里盛放着如玉般的棋子,洁白似雪。
他对于下棋没啥兴趣,太费脑子了,不适合他,但是他父亲,地球上的父亲,喜欢看围棋比赛,一来而去他倒也了解一些。
围棋规则,棋力低者持黑棋,先行;棋力高者持白棋,后行。
您这基本规则都没搞清楚,下的个啥啊!
王弈有些头疼,用手扶住额头。
这还没下就输了一半了。少年心中哀叹了一句。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尤嘉此刻已是正襟危坐,面上是少有的庄严凝重。就好像面对着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一般。
“诰天宗修士,尤嘉,请赐教!”铿锵有力。
许宴依然还是那副温吞吞的语气。
“颍下学宫,守山君,许宴!”
好似两军交战般,两方主将军前叫阵,互报姓名。
一旁的王弈也跟着整理了思绪,管他下的好不好,先跟着看吧。
尤嘉自左手边捻出一枚白玉棋子,却又好像迟疑了一般悬在空中纹丝不动。
终于,千斤力道落于棋盘中。
“叭”一声脆响传来,王弈也跟着震了一下。
开局定天元,流弊!叔,咱别下了,丢不起这人了。
围棋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这一上来就定在天元,边角肯定要失势,先行之利全给浪费了。
许宴倒是面色如常,浸淫此道多年,各种开局下法他都见过。
修长的手指夹着一颗墨玉棋子,置于边星,很常规的占边下法。
“叭”又是一声传来,尤嘉毫不犹豫地将又一枚白玉落于盘中。
方位恰好正对着许宴那颗棋子的方向,两颗棋子刚好对称着。
许宴再下一子,紧接着尤嘉又是一子跟上。又是一模一样的方向。
下一手又是如此。
模仿棋?您这是想怎么着啊?
他印象里棋圣吴清源和日本棋手下棋时好像下过模仿棋。就是不清楚这边有没有贴目的说法。
两人你来我往,看似热闹,其实无趣极了。
王弈看着很没意思,又闲得慌,就跟着数他两各自下了多少数棋。
黑棋第三十手,三三。
白棋第三十一手,不用想,也是三三。
不,不对!
清脆的声响传来,惊醒了有些昏沉的王弈,只见尤嘉一子落定——小飞挂角。
许宴那细长的眉毛挑了挑,向着尤嘉望了一眼,只见男人此时神色肃穆。
小飞挂,尖顶,这让整个局势瞬间不同起来。
就好像蛰伏了一条许久的白龙,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
尤嘉此时已经不再模仿,但那出手仍快如闪电,棋盘上的方寸天地内,那白色巨龙纵横翻转,直咬向对方腹地。或冲或刺,步步惊逼,凶猛至极。
好强!
王弈此时已经愣住了。
那持白棋的手在场上大开大合,就仿佛一位剑法超群的大师尽情展现他的技艺。
在那方寸天地中,黑子棋子稳重如山,或顶或挡,叫那苍龙数次进攻却无功而返。
两者一攻一守,就彷如最锋利的矛刺向最坚硬的盾。
正看得惊心动魄间,王弈感觉好像有风飘进来了。
他疑惑着朝窗口望去。门窗具都紧紧闭着。
再回过头来,发现尤嘉的衣袍轻轻鼓动,轻风自起,吹起了他的发丝。
王弈抬头向着许宴疑惑的望去,后者将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止息的动作。
难道是——
少年有些惊喜,他感觉尤嘉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散开,好像下一秒就要超脱似的。
对局仍在进行,此时尤嘉心神已经全部沉浸其中。
好似神来之手,他靠着那枚落于天元的棋子打了个劫,逼着许宴过来。
随后在前方层层围堵中,龙头飞跃而起,直入黑棋腹地。庞大的龙躯紧随其后,缠上了这黑色山峰。
战事逐渐激烈,两边更是丝毫不让,许宴此时虽然神色还是如往常般平和,然而额头上冒出的点点汗水表明他并不轻松。
尤嘉借着这一场棋局破境,他也必须全力以赴才行。
两方交战中,许宴先行卖出破绽,让尤嘉贸然飞出一颗棋子。
随后一枚黑子镇出,点在白龙腰部。
尤嘉犹豫了一会,刚准备落子时。
“砰砰砰”
门外又是一阵敲门声。
这声响打断了正沉迷其中的三人。
“抱歉!”许宴有些歉意,外面来人肯定是找他的。
“还是多谢了。”尤嘉自那玄而又玄的感觉中退了出来,不由叹了口气。要说不失望也是不可能的,不过也不怪许宴,他们二人本来就是来做客的。
无妨无妨,已经触摸到那境界了。尤嘉暗自劝慰几句。
“许先生,您快给看看!”是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王弈觉得有些耳熟,但是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许宴让开一条道,示意门外那人进来。
一手拿伞,一手抱着个孩子的妇人进了屋。
唔,是那个姓张的寡妇,他孩子好像是叫衡儿的吧。呸,说错话了,不能骂人寡妇。
王弈这会认了出来,这妇人经常来酒楼,还算相熟。
“这不是下雨了么,馒头硬是要去找他爹。门外雨又大,一时没拦住这小家伙。”
女人先是将怀里的孩子轻递给许宴抱住。
又矮下身子,王弈这才发现衡儿趴在这女人的背上。那孩子披着一片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皮子,安安静静地,只是用一对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们。
“之前哭了老半天,又着了凉,现在发烧的紧。”
女人脸上满是雨水和散乱的发丝,头发也散了,身上大半都是湿的。看起来狼狈极了。
两个孩子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只有少些飘去的雨珠。
她吐出黏在嘴边的一根头发,有些窘迫地说道。
“起先是去药铺看了的,但是那边关了门,叫了也没个应声的,只好来找您了”语速极快
“嗯,交给我就行。”
许宴温和地应道,随即又接过女人那把伞。
“大姐先休息一会吧,我给他看看去。”
许宴出了门,抱着孩子向后房走去——那是存放药材的地方。
早先书院倒只是正经教书的,只是总有孩子打闹摔倒,不注意就磕碰伤了,城里的药铺又只有一家,在北街。因此也就常备些跌打药物。后来不少家长听自家孩子说书院缺药材,便不管什么类型的,都一股脑送了过去。
“啊,掌柜的你还没走呢!”
女人这会得空,终于瞧见了坐在房里的两人。立刻间便惊喜起来。
“这不下雨了吗?本来都出城了,结果这小子也感冒了。”
尤嘉暗地里拍了拍身后的少年。
“咳”少年很应景地咳嗽了一声。
呵,有猫腻。
王弈暗中观察一番,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直觉。
女人眼神毫不遮掩,时而就扫在尤嘉的身上。
叔这是要犯桃花运了。
两人攀谈了一会,正欢的时候,许宴折了回来。
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
许宴有些疑惑地朝着少年望了过去。
对,没错,
王弈微微点了点头。
“馒头还好吗?”
女人连忙起身,关切的问道。
“吃了一副药,没什么大事了。”
“哦哦!”
“许先生,我这出门的急了些,您看.....”声音越说越小了。
“不碍事,大姐要不你这就在书院里住一夜。这外面雨还大着。”
“不了不了,我得带着他两回去呢!”
女人连连摆手,也不是怕遭人闲话,小城民风没这么讲究。只是她怕这是读书人的地方,自己这种人待在这不太好。
“我身体好着呢?两孩子都被护着,雨也透不过来的。而且馒头他爹要是回来看我们不在家也会着急的!”
“许先生,真是谢谢了,不多劳烦您了。”
女人找了些说辞,欠身道了句谢,随后带着两孩子往回走了。许宴跟着送了一层。
“还下吗?”
儒生推门而进,对着坐在床上默然无语的尤嘉问道。
“不了,有些伤神了。”
“嗯,今晚你两就在这间屋里休息吧。”,顿了顿,许宴叹了一句“你两应该快些走的。”
尤嘉尴尬的朝他笑了笑“明日雨停了我们就走。”
能拖几天就是几天,读书人耳根子又软,等外面真的安全了再走。
待得许宴走了,王弈陡然说道:“叔,你下棋这么厉害,当时为什么不去解那个残局啊?”
“嗯?有这回事吗?”尤嘉拍了拍少年的头,不作回答。
他讨厌读书人,更确切的说是讨厌某些规矩,但这不妨碍他有着该有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