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厉厉,人声凄凄。
除了血缘关系,没有人会和利益过不去,但有的时候血缘关系都没用。
这是李善诚在皇宫中这几年来学到的真理。
他的内监官邸早已经不是在白银城里的那间豪宅,而是换成金银城中一间极其富丽堂皇的大宅,入口大院顶上分明地写着上一品大内监李大人的牌匾,大宅门外道路四通八达,人员四动,连接着皇后的金银殿。
整个凰城下品的内监官员名单,李善诚基本上都已经熟烂于心,每月初一,他们就会挨个来大宅报道,给他带来孝敬钱,敢有不来者,第二天李善诚就差人去上门,少不了一顿毒打。
他几乎成了皇后的喉舌和打手,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皇后提拔的新人开始遍插各个凰城官僚部门,自从元史病逝,金大人被杀之后,元史家族的人也得以渐渐被换下,沦为平民甚至被流放?山为奴。
刚被提拔的下品内监中,也有不少懂事的想要巴结李善诚,就会择日私下来访,比如前些日子里来了一个下二品内监。
“这是小人特地为李大人打造的。”下二品双手奉上一个香木盒。
李善诚毫不掩饰地说:“哦,什么宝贝?”猥琐而小心地打开盒子,还没完全打开就立刻看到了金光,这是一只纯金的手掌。
下二品说:“这可是小人足足花了一万金打造了。”
李善诚说:“哦,不错,怎么戴?”
下二品说:“小人来给李大人带上。”
说完拿着纯金手掌,靠近李善诚,小心翼翼地给小李子的左手戴上,生怕弄痛他,这时李善诚的右手上多了一柄阴森的短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柄短剑就插进了他的腰间。
下二品说:“啊…这是为何?”
李善诚说:“你是讥讽我单手吗?!”
李善诚拔出来后又狂插了几剑,似乎在泄恨,不顾血溅了一身纯黑的跂踵朝服,直到他缓缓倒下,没想到这个马屁拍得自己性命丢了。
事后还是戴上了那只黄金手掌,一直戴着,再也不用掩饰自己左手腕的空缺。
而且这只黄金手掌让他想到了个更好的用处。
小红大人也从从施虐到受虐,苦不堪言,李善诚把这一切都归因于小绿大人的挑拨和唆使。
“这可是金子!你喜欢的金子!喜欢吗?!”李善诚大叫着。
施虐后的李善诚百无聊赖地回到了官邸。
阴暗处缓缓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已经贵为上一品夫人的小茜子依旧衣着朴素,吃穿住行全部照旧。
小茜子说:“主人,您这样替皇后作恶多端,不怕有报应吗?”
李善诚说:“报应?这些不都是皇后教我的嘛?我又能怎样?”
小茜子无奈地看着他。
李善诚傲气地说:“庸人岂能多福,世间奸人才能长久。你要知道我不这样对他们,他们就会这样对我。我受过,我一路都受过,一直都受过。”只是金手掌无法握紧。
小茜子说:“但愿吧…您又要去征兵?”
李善诚说:“是啊,凰城征兵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皇后陛下征兵是为何?”
小茜子说:“军队的安置地不归您管,您自然是不知道,但是这一年来凤城凰城总有冲突发生,从皇族到內监再到平民。”
李善诚说:“也是,皇后苍老了不少。”
小茜子说:“主人,你不也老了许多嘛…”
谁都看得出皇后容貌的变化,她眼中的神色早已经不是当初登基时的那种细腻多情勾人魂魄,多的竟然是一种游离和空洞,取而代之的是她已经完全掌握亨元利贞四家共二十一招剑法,独步南国,她自信凤城皇帝已经不是她的对手。
一年多来,元史皇族和依附势力基本被逐出了凤城,各部分支人员也全部逃往凤城,留下来的也算是暂时归顺了她的统治,她开始处心积虑地削弱父亲亨史的势力范围,但进行得并不顺利,好在他们父女之间最大的利益点是相同的,绊倒皇帝,统一南国。
皇后只身一人去见皇帝的事情几乎让全部八大皇族族的人都傻了眼。
那天晚上皇帝可以和洛河六使一起拿下皇后。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原因不得而知。可能是因为皇后穿着盖世九尾狐衣,手臂上缠着夏国的墨弓,手里拿着天狐剑,他不知道拥有这些神器的她到底有多少功力的缘故,虽然他自认为亨家的四招以他现在的功力完全可以克制,但要擒住皇后作为人质的可能性根本没有。皇后练功精进的传闻从来没有断,她的天赋、她的实战、她的饮食、她的坚持、她能够获取各家经书精华的可能,这些都是他考虑过的,他不是惧怕皇后,他只是不愿意冒险。
也许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现在还没有到收拾皇后拿下凰城的时候,仁史刚死,属地易主,政权不稳。这次拿下仁史,攻打允承城,和关押贞史的事情已经是他快四十年来做得最为冒险的事情了,他本不想做得这么绝情,他本想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君主,醉生梦死也好。
但被人取而代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不是他想要得的。
仁史余孽的势力范围在经过几番挣扎之后暂时被控制住了,人的善良邪恶之情还真是无法用言语说明白,说到底,亨史比仁史可恶一百倍,他和仁史里应外合要联合夏国篡位废黜皇帝的事情他早已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可以原谅亨史和皇后,却不能原谅一心表面效忠于自己的仁史。那晚皇后说出了他最想听的话,皇后挑衅而又充满恩威的话语实在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从此南国一分为二,各自为政,兵权财权互不干涉,现在实际上也差不多如此。仁史的事,她们亨家不会再插手,皇帝的宝座仍然能够坐得稳。虽然南国的主要财权一直掌握在凰城亨家,但她可以花钱问皇帝买兵,如此看来皇帝到也不会亏多少,谈判细节可以日后再议。
然而,最重要的是,皇帝的老师元史整个皇族已经皇后全全被拿下,虽然元史已经命丧黄泉,但是元史的尸首还未下葬,元史的家族人员依旧在皇后的掌控之下,生死未卜。
仁史是必须死的。皇帝毫不犹豫地砍下仁史的头颅前就已经想得很清楚,哪怕仁史的四招剑法从此失传他也必须死。否则允承城不会臣服,仁史势力范围也可能会死灰复燃,他还肯定还会和凰城的亨史勾兑在一起。
“连诛。”
皇帝对待仁史相关联的人只说了这两个字,完全不按照南国法律程序行事,没有留下任何相应的文书记录,也不可能留下文书。允妃的性命却是可以留下,不是因为看在她不远千里为青妃求药的份上,而是因为灰国画圣亲自至信给他,说允妃的仁爱他早已有所耳闻,允承城生产的粮食也在某种程度上救过饥荒时期的灰国,如果皇帝定要取她性命,他会联合黑白国的刺客行刺于他。
皇帝虽然知道这只是画圣的说辞,但还是有些震惊,没想到允妃的名望救了她自己。然而允妃的武功却不能留下,于是,那个春天将尽的日子里,允妃被人断了手筋脚筋,她习得的剑法招式瞬间毁灭殆尽,财产一律抄入国库,身份被贬为贱民奴隶。
仁史皇族被灭族的消息确实震动了整个南国,皇帝答应了德史,将皇位传给云儿,其实仁史也许并不知道原来是德史出卖了自己。德史与皇帝瓜分了允承城的统治,艺妃自从去水国寻医之后就不知所踪,山儿也从此杳无音信,连皇帝最爱的左膀右臂乾坤两使也彻底消失在水国。
很多原来在允承城受过仁史和允妃恩惠的人们,在被连诛抄家临死前的那天得知自己敬爱的少女城主被断了手筋,将要被流放?山为奴隶的时候,他们的还是流下了眼泪,接着便是恶狠狠地瞪着乾坤殿的方向,然后仰天大笑,说皇帝离亡国不远了。
就这样,在一个仍然充满春天韵味的,夏风袭人的艳阳天里,一个满脸忠厚、慈眉善目、内心韬光养晦多年的水国间谍夏侯神医,在一声断头剑声里丧命,他盘算多年的大计谋根本完全没有实施出来,断头台下的观众们仰望着一颗颗脑袋离开身躯,也仰望着至高无上不惜得罪水国的皇帝。
“如果不是自己早有准备和孤注一掷,在这里断头的恐怕就是他自己。凡是一定要做绝,要么不做。”
皇帝这样想着,他多少仍然有些害怕,杀戒已经开启,他顾不上什么仁义廉耻,也顾不上什么人言可畏。东面半个南国的亨史和皇后已经被他摆平,南面的青云城主青妃自然不必说,西面的德史也暂时稳住了,自己掌握了中间的凤城和北面的允承城,似乎这时才有了点做皇帝的真正感觉。
然而,他却少算了一个人。
虽说义史也是主战原国的,但他毕竟是允妃的师傅,也许义史之前未曾想到皇帝会废了允妃的武功,又或许他看清了青妃和皇帝的合谋。他与皇帝和青妃决裂了,佣兵自立,允承城原本属于仁史的残兵败将也顿时依附于他,他和周师弟一起攻占了原本属于贞史的育成城。
在去凰城?山山脚的路上,被打得皮肉绽开血肉模糊的允妃带着沉重的枷锁,她糜烂的双手已经无法再拿起她心爱的肥遗剑,施展她多年来的武功,她也不再是高贵出俗的允承城城主。
她亲眼目睹了亲人们的断头,好友们的杀戮,自己被贬为奴隶。她不知道前方等着她的是什么,她没有选择一死了之,她告诉自己她要活下来,她要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怨恨活下来,她要穿过遥远的凰城,那里是她未曾想去的地方,未曾想路过的道路。
几匹黑色纯血的天马在押送奴隶的军队前远远地停下了,天马上坐着的是一个允妃熟悉而又觉得亲切的身影,也是她活下去的理由之一,她的师傅遥远地看着遍体鳞伤的她。身边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又长又宽,中年男人旁边的少年的脸棱角分明,五官清秀,皮肤细腻白净得宛如女人。
师徒之间仿佛心有灵犀远远地交换了个眼神,便似乎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