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顺着萧少白所指的方向往前走,进入了内院。一颗桂花树下摆放着一张石桌子,四张石墩子。石桌上点燃着两支红蜡烛,酒盅和酒杯都是古式的,就连盛着中秋月饼和瓜子的碟子,也是仿古样式。
“范兄真是谦虚。那晚多承手下留情,要不然少白今天这胳膊肯定还是借不上力,又岂能制作好我的根雕。”萧少白见范子以兄弟相称,也不再客气。
“萧兄见外了。那晚交手咱们惺惺相惜,否则焉有今日之会?”范子其实对萧少白极有好感,也知那晚他来探路并不是为厮杀而来。“萧兄拳法自然,乃是形意拳内家高手,不知是何高人门下?”
“请坐,范兄。”萧少白衣袖轻吐,将石墩上的灰尘扫掉,以诚示人,然后再自己坐下,笑道:“高手不敢讲,少白自幼体弱多病,后墙有一寺庙和尚教我些吐纳气息之法,教些拳脚,用以强身健体,实在谈不上什么形意拳高手。”
范子笑了笑,不再深究。江湖中许多人不喜欢暴露师门,都有自己的道理,有的为避仇家,有的怕惹事殃及师门,自己何尝不是?
“有一件事还请范兄原谅。崔师姐与你怨仇未解,得知我与范兄有约,竟先我在些等候,实在是有违少白诚意,还请范兄多多包涵才是。”萧少白端起一杯酒,酒色澄黄,闻味欲醉,“这是正宗十五年家藏花雕,少白先干为敬。”
范子静待他喝完,缓缓端起酒杯,道:“不知萧兄与崔寡妇是何关系,还请明示。在下与崔寡妇确实有怨仇未了,如果萧兄非要蹚这混水,这兄弟看来是没得做了。”他明人不做暗事,向来是快意恩仇,还是想弄明白事情始末再做定夺。
“少白尊称她为师姐,只因彼此师门均以岳武穆为祖师爷,却也没什么深交。”萧少白淡淡地回应,言下之意,范子一下子了然。
“如此甚好。”范子喝下杯中酒,再斟上,“范子借花献佛,回敬萧兄一杯。”
两人都一饮而尽,对视而笑。
平湖市公安局局长刘福建辞职后的第二天,徐少衡意外地出现了。徐少衡是被人在一座废弃的化工厂房发现的,报案的是拾荒者。当时的徐少衡昏迷不醒,全身衣裳破碎不堪,接到报案的公安人员见到后马上把他送到了附近的内湖人民医院进行救治。
于卓作为暂时主持全局工作的副局长得知后,第一个赶到医院看望徐少衡,并马上通知徐家家属。大徐的突然出现,对于处在重重迷雾当中的案件侦破工作来说,不啻是一道曦光,尽管希望渺茫,也仍还是希望。
“病人精神混乱,表现有被害妄想症,出现听幻觉和触幻觉,从一些数据上来看,可能是笨丙胺精神病,建议转至重症病室。”救治医生是个中年男子,戴着一幅黑框眼镜,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从他的皮肤上看,在入院之前一直以静脉注射****,而且剂量很大。”
于卓暗暗地吸了口气,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我们会马上安排转到公安医院进行治疗,在此期间,我会叫人在这儿进行24小时守护,请医院方面多加配合。”
“这个吗,请跟我们院长讲,我们当医生的没这个权力。”中年医生并不理会对方是公安局长,径自埋头看着案前的病理诊断书。
于卓回到病房里,望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大徐,心里非常难过。他与徐少衡是大学同学,在班上一直是成绩相差无几,两人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可谓一时瑜亮。工作毕业后,于卓分配在市局办公室,徐少衡则是到了基层派出所工作。最后殊途同归,还是在平湖市局工作,只是两人的地位却有了差别。这不免让徐少衡心生芥蒂,虽然两人表面客气,实际上再也回不到学生时代的那份天真了。
走出医院的病房,于卓来到院长办公室。院长陈念青是个海归博士,是著名的胸外科专家,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曾经为国家某领导人成功做过手术,在平湖市也是个知名人士。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年轻人,貌不惊人,正和陈念青相谈甚欢。
看到于卓走进来,陈念青先站了起来,与于卓握手道:“于局长有事打个电话就好,何必亲自前来。”
“应该的。徐大队长还指望陈院长多多照料,也有些事希望和院长沟通一下。”于卓说着,眼睛望着那年轻人,“这位是……”
“于卓局长,你好。我叫范子,我们见过面,在大徐家里。”年轻人不等陈念青说话,已自接过话来,与于卓握了下手。
“啊,怪不得觉得眼熟,你是大徐的兄弟,范正东,是吧?咱们有好多年没见了,你可千万别怪我没认出你来。”于卓猛然想了起来,只是当时在徐家见到的范子仍是青涩少年,不曾想已经成熟若此。
“不敢。我是先入为主,自然一下子认出局长。”范子微笑着说道。
“呵呵,你们认识呀,我就不介绍了。”陈念青见他们自己已经攀起话来,在面前的茶几上又摆了茶杯,“我三年前到欧洲访问,范先生在布达佩斯设宴款待,十足的给我念青面子。今天要不是他兄弟有事,恐怕,范先生还不会来见我呢。”
“陈院长,今天就是为徐大队长的事来跟你说一下,我们局里通过研究,想把徐大队长转移到公安医院救治。”于卓不再寒暄,开门见山说道。“主要是考虑到安全问题,绝对不是不相信贵院的医术。”
“不。于局长,我代表家属,想让大徐就在这儿安心养病。”范子摇头道。
“你代表家属?”于卓有点意外。
“是的。我有授权书,直接代表徐家。这上面有徐伯徐婶和大徐爱人红裳的签名,还请于局长尊重我们家属意见。”范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于卓。“至于安全方面,请公安局派些人员来保卫就行。”
“哦,是这样呀。”于卓看了看授权书,点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就不勉强转院,我会派警察24小时轮班看护徐大队长的。”
“谢谢于局长支持和理解,谢谢。”范子站起来与于卓握手致谢。
“我就先走了。局里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于卓分别与他们二人握手告辞。
范子望着于卓远去的背影,良久没有说话。陈念青默默地站在他身边,望着这个年轻人,只见他目光深邃如水,直视前方,暗含着一种高傲与淡定,这是如此年纪的年轻人应该具有的眼神吗?陈念青有些困惑。
范子的眉毛稍蹙,然后又平展如常。事情的演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对方先释出善意,释放了大徐,尽管他们明知现在把大徐放出来是在冒险,仍是做了,就是在表明一个态度:不想与范子为敌。
可是,范子也明白,这事没完。看着几无人形的大徐,他的愤怒随着血液的奔流向周身乱窜,那一刻,他真想大开杀戒。然而,今时不比往日,范子内敛许多。时间,就像神话里的多头妖,能改变很多东西,无论神情与个性。
他的回报是,归还了孔令谦的全部收藏,当然,那只北宋汝窑刻莲瓣纹碗除外。萧少白作为中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也没多说什么,还说改日有空,一定登门拜访徐老伯,谨致歉意的客套话。
范子却语意明了,说:“我们年轻人的事,不要牵扯到家里面去。希望这是我们的共识。”
这句话颇是相得萧少白的意思,直说:“自然是这个理。违者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其实,就在这三言两语间,他们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即杀戮不及家人!
“便宜这小子了。”彭万里从喉咙里呸出一口浓痰,准确地吐在一支蜗牛上,顿时把它浓浓包裹起来。“你不是说那批货也是被他劫走的吗?”
“是的。从手法上看是这样,不过没有证据。”萧少白席地而坐,喝了口茶,感觉这冷茶别有一股淡苦微涩。“我们大业未成,不要多起纠葛,大哥。”
“少白,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大哥,你看这幅画。”萧少白指着挂在芥子园正厅墙上的一幅画,“这起风的秋日,竹丛下一只小鸭被风吹得露出了毛边,乃是景色中又见景色。也如这细品冷茶,滋味中更有滋味。”
“少白久参佛禅,一直不染红尘,是大哥干扰清修,实在是罪过非浅。”
“大哥见外了。命中有劫,万劫不复。”月晕如水,在萧少白俊美的面容上轻笼了一层藕灰色的薄纱,轻漾着一种悲喟的音调,又似轻染着几痕泪化的雾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