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婚后对待文氏自是疼爱非常,白日间仍旧照常劳碌,晚间则与文氏颠鸾倒凤,缠绵不尽,日日三进三出,勤勉耕耘。文敏不是性情懒惰之人,起早贪黑的操持家务,每日价或洗衣做饭,或侍奉婆母、照顾幼子,十分贤惠,柳氏看在眼中,也是喜笑颜开。
不几日北地桃花梨花什么的都尽情绽放,风景无限,一派生机。刘备又趁闲挑了一担子草帽鞋席外出叫卖了。刘备想着如今桃花盛开,繁花似锦,风景正盛,桃树沟那边倒有一大片桃园,不如去那边再转悠转悠,即使卖不了几个鞋帽,也能饱一饱眼福,不辜负这大好春光不是。
去往桃树沟要经过一片村落,名叫桃庄,也是被桃林围着。刘备边走边欣赏路边一串串粉嘟嘟的桃花,似被迷了眼,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行至桃庄时已经将近隅中了,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天空中了。刘备走得口渴,想就近到桃庄讨口水喝,便沿街进了庄子。
刘备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远远就望见一群人紧紧地围在一起,指手画脚的观看着什么。刘备凑趣也围了上去,只见一赤面男子挽袖掀袍,露出两只遒劲有力的臂膀,然后屈膝弯腰,两手像两只铁钳一般把住一口井上边的碾盘,腰间一用力,两只臂膀上的肌肉条条暴起,几百斤的碾盘被他轻轻举起。
此人下盘未动,脚底入土半寸,连着举了三举,然后虎呵一声:“放在何处?”。
此时,一名立在旁边身材瘦小的男子哆哆嗦嗦的回了句:“好汉好汉,放在原处便是!”。
只见赤面大汉轻轻一卸力,那碾盘就毫无声息的稳稳落了地。此时,那大汉气不喘心不乱,胸前齐腰长的须髯随风飘扬在侧。周边围观的百姓一片叫好之声,他也颇显自得,顺势捋了捋胸前须髯,不容置疑地对瘦小汉子说道,“取出井中猪肉,分与众人。”
“店家不在,不敢取肉。”那瘦小汉子嘴里轻声咕哝着。
“嗯”,赤面大汉怒眼圆睁,射出精光,狠狠嗯了一声,“你方才说,只要我能把碾盘举起,井中之肉就归我有,此时想抵赖不成。如今此肉已是我的了,快快取来,休要啰嗦。”
那瘦小汉子见赤面大汉威怒难犯,腿下直打哆嗦,不由自主的取了井中两扇猪肉分成三指宽的肉条子分予围观的众人。
刘备细看之下,只见此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虽着破衣烂袄,但挡不住赳赳之势,心底不由叫了声好汉,遂起了结纳之心。
此时一身着锦缎、豪富模样的人也滑头滑脑的伸手要取案上之肉,不料反被赤面大汉一把抓住,“你拿肉需取钱来!”。
“别人取得,为何单单我取不得?”那人战战兢兢反问道。
赤面大汉手上一用力,那人手上咔咔咔连声作响,疼得他直叫唤。“方才你是来卖肉的,如今这肉是我的,我说你取不得就取不得,想要肉快拿钱来。”赤面大汉沉声说道。
“好好好”,那人额头直冒冷汗,回头连忙问一个仆人要了一袋子钱递给赤面大汉。
赤面大汉左手接过钱右手一松手,那人连忙抽手猛甩起来,往人群外挤了两步,又小心翼翼的回身取了一块肉方才哼哼唧唧的离去。赤面大汉豪爽的大笑起来,扯开钱袋子,捋了系钱的草绳,一扬手把钱都撒在人群当中了,惹得围观的百姓一阵疯抢。
正在大笑的赤面大汉见人群外一个挑着草席草鞋的白净汉子正在端端的望着自己,心下惊疑,此人怎么不与众人一般抢钱呢?遂收住了笑声。
刘备见赤面汉子盯着自己不做声了,便挑着担子在街边找了一块凉荫坐下了。那汉子见刘备如此,也便默默的回到了街边一处小推车旁边,时不时地拿眼朝刘备这边打量着。
不多时当街远远听到一声吼,“那人在哪里?那人在哪里?”
顷刻便见一位黑脸大汉身后卷起一阵烟似的朝这边跑了过来。只见此人身着一件黑色缎袍,下摆别在腰间,在挂着‘张家肉肆’的旗幡下边收住脚步,拿眼左右前后的寻摸着,突然在赤面大汉哪里停住了,他奋声奋气朝赤面大汉走了过去。此时那个瘦小汉子方才上气不接下气的当街跑来,气喘吁吁地指认着赤面大汉。
那黑脸大汉也不做声,只是怒睁虎目,弯腰从赤面大汉跟前的口袋里抓起一把绿豆在手心里捻了捻,一松劲儿,顺着虎口溜出了一串绿豆粉,又伸手从口袋里掏了一把绿豆照旧捻了个粉粉碎。赤面大汉见此仍旧气定神闲,打眼觑了觑黑脸汉子说道,“你是买豆子呢还是捻豆子呢?”
“我本想来买绿豆的,可你的豆子不好,分明是豆粉,豆粉……”,黑脸大汉恶声恶气咬牙切齿地说着。
“不管是不是豆粉,不买不可乱动。”
“捻了你些许绿豆你便心疼了,你散了我许多猪肉又怎么说?”黑脸汉子撸起了袖子。
赤面大汉知道此人是来寻仇的,不想招惹是非,也不答话,起身绾紧了布袋口便想离开。那黑脸大汉不依不饶,瞅着赤脸大汉的空当,握紧拳头照背后就抡了过去。谁知那赤面大汉外松内紧,早防着他这一手呢。只见他轻轻把身一转,抬起左手实打实的挡住挥来的拳头,又运足内力抽出右手照黑脸大汉的胸口就是一掌。
那黑脸汉子显然也是久习武艺,是个拳脚高手,见那一掌似慢实快力道无穷,自己用力过猛已是收不住脚了,索性在电光火石之间聚气于胸挨上一拳,抽出左手直接捣在赤脸大汉的左肩。两人各受一击,各自退后了三五步,稳住脚步。一招一式之间两人都已知晓,这是遇到了敌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便挪步到了街心宽敞地方,彼此盯着对方攒着力蓄着势。
旁边的刘备自小习武,根基稳固,枪棒拳脚不在话下,更兼有名师卢植指点,这些年来日日打熬,身手也自非常人可比。自信手中只要有趁手家伙,三五十人是近不得身,虽然称不得名家,但也算行家,一眼便能瞧出里边的深浅。但见此二人一出手,便知二人功夫都要高过自己一筹,心下正自纳罕这涿郡地界何时多了这两位超世妙手,那边人群便围成了一个大圈,挡住了刘备的视线。不得已刘备只得起身寻了个高处仔细地欣赏着。
这边却见黑脸大汉、赤面大汉一拳一脚的角力着,谁也不让谁,谁也没吃亏,谁也没占便宜,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过手了五七十回合了。周边围观的百姓见二人斗的凶猛,无人敢上前劝解,早已躲在七八丈外了。而离二人稍近些的栏杆、案几、雨棚、箩筐什么的早碎了一地,二人却气不喘心不跳的,看这架势两人是斗兴方兴,也分不出个高下来,不知要斗到何时了。
刘备此时心里想着当今天下多事,恐有四海波荡那一刻,而安邦定世少不得才能卓绝之士的帮衬,眼前的两位好汉武艺精良,少有匹敌,正可作为自己的好帮手,盘算着如何结交眼前的两位猛卒锐士。
那边黑脸大汉和赤面大汉铿铿锵锵斗了有大半个时辰,气力尤盛,尚未分出胜负,眼见着裹膀扯背的又角抵在一起了。这边刘备见天上阴云四合,凉风骤起,已是暴雨来临之时,遂分开众人,跻身到了场心,暗暗沉了口气,稳住脚跟,先两手半合按了两人用着力的腰眼,往中间一挤卸了两人敌对着的气力,又抽手当中将两人往两边一分,两人骤然立脚不住,各自摇摇晃晃的后腿了两步。
刘备眼疾手快,左右手分别拉住两人的手臂,使二人站稳了步子,围观众人尚且没看清楚发生了何事,就看两人被刘备分开了。赤面大汉和黑脸大汉恍惚间也颇为惊异,都直楞楞的盯着刘备看着。
“二位壮士撕斗半晌了,我见二位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实难分出高下,俗话说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二位壮士不如就此罢手,交个朋友岂不美哉!?”刘备开口劝解道。
“额…哈哈哈哈,此话甚是有理,我也本不想与这位兄长相斗,只因我平日里专好结交天下豪杰,故此于家中所营各地肉肆设此博戏以结交好汉,可惜少有遇见,方才听闻此间小厮归家报我,说有人在此举动碾盘如同儿戏,我才匆匆赶来以试兄长身手哇!”那黑脸大汉爽朗地笑着,笑声甚是夸张,围的近的人耳根被震得嗡嗡直响,说是声震寰宇也不为过。
“额…原来如此,某家还以为你是来讨猪肉钱呢?这某家却是没钱给你啊,哈哈哈哈”赤面大汉听了黑脸汉子的言辞也是哈哈大笑起来。
刘备见此心底欢喜非常,说道“你我三人一见如故,不如寻一酒肆畅谈一番如何?眼见天将欲雨,也好就此躲避。”
“某家正有此意。”赤面大汉是慷慨重义胸怀坦荡之人,急声应道。
“何须酒肆,这桃庄就有我家的一处庄园,有的是现成的酒肉,就此前往,甚是便利。”黑脸汉子也是心热似火不会作伪的直性汉子。刘备此时细看黑脸大汉,只见他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端端的是一条壮汉。
三人欢欢喜喜的沿街走了二里地,身后小厮挑担推车,进了一幢阔门场院,进了堂屋分宾主坐下。此时屋外已是黑云翻墨,电闪雷鸣,雨似瓢泼。
刘备先问了黑脸大汉姓名。其人曰:“某姓张,名飞,字益德。世居涿郡,颇有庄田,卖酒屠猪,专好结交天下豪杰。父亲张老汉,善于务农种田,也算涿县的一方富户,后来慢慢积攒了这些家业。”
张老汉的名声在涿县也是叫得响的,家里有些庄田,是个乐善好施的善人,只是与妻子情感甚笃,妻子生下一子就已亡故,张老汉念及与妻子的情分终身不再续娶,一心抚养幼子,这些在涿县早已传为美谈了,刘备自然知晓,不想今日却在此与其子相遇。
“哎呀,张老汉是我涿郡的首善之人呀,某家是敬慕已久,不想今日能与贤兄相会,也算稍解我的思慕之心了。”刘备平日里也是专好结交游侠,敬贤拜老的,这句话是发自心底的。
“咳,兄长客气啦。”张飞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说道,“早年间我父亲一门心思让我读圣贤之学,指望着我能求个一官半职的光耀门楣,不想我不是那块料子,虽说识得了些字,可到底心浮气躁的,只学了些绘画书法就再也学不进去了。后来年长些,觉得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想学些武艺,我父亲就托人让我在上谷渔阳一带投师学艺,倒颇觉有趣,就日夜钻研早晚练习,反倒成了些气候,一向少遇敌手,至今日方才遇到两位兄长,斗了个旗鼓相当,足慰平生啦。”
张飞言毕,赤面大汉怦然心动,只觉遇到了同道中人,但脸上显露更多的却是难言之色。刘备观察入微,也顺声询问了。其人曰:“某姓关名羽字长生,后改字云长,河东解良人,不瞒二位仁兄,我如今是个逃亡此地的杀人重犯,逃离家乡已经五六年了!”
“此话怎讲?”张飞性急,直接问道。
“唉,说来话长呀!光和元年,家乡豪强吕熊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又势大力强,勾结地方官府,与县里应、蔡等七户豪强狼狈为奸,专以欺压良善为能事,百姓们是有苦难言。我也早已看他不过,一日吕熊又趁人之危,逼死一个金姓庄户汉,只欲霸占他家小女,我气愤不过,趁势杀了他满门。后来一想杀一人是杀,杀百人也是杀,索性把作恶多端的其他几户豪强一起剪除,前前后后杀了二三百口。事情闹大了,便顾不得家中妻小,只身逃亡他乡了,浪迹江湖,无处容身,只能做了行脚商贩勉强糊口而已。”关羽连说带叹,唏嘘不已。
却见刘备张飞二人听罢,各自眼漏精光,拍案叫绝,连称痛快。这年头私斗复仇成风,虽然律法严禁杀人,但在民间仗义杀人不为过,反而会受到豪侠义士的赞赏。
张飞亢奋的趋身抚拍关羽肩头,灌了一碗酒说道,“兄长做的好,依照我也是如此,我恨不得杀尽天下仗势欺人的恶人恶鬼。”
刘备也是抚掌大笑,连声赞叹,“云长行事却与我相同,不知二位可曾听闻年前范阳之事乎?”
此时关羽张飞二人直视刘备,关羽言道,“莫非范阳答氏灭门、县令毙命之事是兄长所为?”
“不错,我也是看不过仗势欺人之辈,愤懑难当,与我兄弟行了那事,潜逃回乡的。”刘备坦言道。
关羽张飞二人闻此自是心火炽盛,引刘备为知己。
“某家姓刘名备字玄德,是这涿县楼桑村人氏。”
“原来兄长就是刘备。”关张二人同声呼起。
“我来此间就是听闻刘兄仁义之名,欲要前往投效,不想却在此与兄长相会,真是天公作美呀!”关羽起身拱手,道出了来涿县的本意。
“我曾听闻楼桑村有一条好汉,早想前去结识,怎奈回乡日短尚未来得及前去拜会,我还听说楼桑村有一株大桑树,远观如车盖,树荫护佑之家必出贵人,可是你家?”张飞急切切的说道。
“正是某家,只是乡间谣传却不足为信。”刘备颔首微笑道。
关羽激动不已,沉吟了片刻,“兄长胸襟坦荡,弟有一言,不吐不快,不知兄长看当今天下之事如何?”张飞也扬起脖颈竖起了耳朵。
“不瞒贤兄,我曾游走青徐兖豫幽冀等州,眼下宦官祸乱于朝廷,遗祸于乡里,各地豪强大族兼并不断,细民难有立足之地,更兼各地灾害频发,西有羌狄之乱,北有乌丸、鲜卑之忧,正是内乱未平外患已生之际,社稷恐有倾覆之虞,民生有倒悬之危啊!”刘备声音低沉,脸色忧郁,“天下之疾,已入膏肓,难以复转,苍生恐怕要经历一场浩劫了!”
“兄长目光如炬,见识远超我等,关某佩服。实不相瞒,关某原本以为男子汉大丈夫生身一世,当立安定社稷之志,建一番功业,方不负堂堂男儿七尺之躯,怎奈世道险恶,落得个戴罪之身,空怀一身武艺、一腔报国之心,无处施展。值此乱世,兄长何不早做计谋?”关羽侃侃而谈道。
“某家也有此意,但独木难成林,平日间也常感孤愤,只不得同道者。”张飞接话道。
刘备低头沉吟片刻,“二位贤兄心意与某家甚为相合,备不敢相瞒,家中祖上正是孝景帝之子、中山靖王阁下玄孙,只是如今落到我这一代家道早已衰败,徒有四壁,只得以织席贩履为生,虽有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之志,但苦无进身之资呀!”
“不想兄长竟是天潢贵胄、帝王后裔,湮没于此。”关羽既敬且叹,又禀神凝气坚定地说道,“俗语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关某不才,愿助兄长一臂之力,九死不悔。”
张飞闻此也紧随其后,神色庄重的说道,“一个好汉三个帮,算我一个,某家也愿助兄长一臂之力,成就大业。”
刘备心怀大志,少有志同道合者,早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的孤寂之感,再加上贫寒至极,独木难支,颇有大道坎坷之悲。今天却不想上天作美,赐予两位壮士与己,心中感动不已,不由得潸然泪下,感叹起来,“刘备不才,为济大事苦苦求索,访求天下英才,只恨不遇同道者,天可怜见,吹尽狂沙始见真金,今日将两位英雄赐予刘备。”
“兄长”关张二人当下也心中大恸,齐声跪倒在刘备面前。
“关某今日投效兄长,侍候左右,至死不悔。”关羽言辞恳切,声泪俱下道。
“俺也一样。”张飞急切间紧随其后。
“从今往后关某愿为兄长执鞭坠镫,赴汤蹈火,碎首殒身在所不辞。”
“俺也一样”
“若有叛离,天诛地灭,神人共鉴。”
“俺也一样”
刘备此时已经不能自已,满面泪流,俯身搀起关张二人,说道,“你我三人皆是性情坦荡之辈,今日一见如故,备想与二位壮士结为异性兄弟,以成羊角伯桃之谊,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正有此意”,关张二人齐声共答。
三人趁次日天朗气清、日光高照之时,备齐了乌牛白马等项祭礼,于庄后桃园盟誓结为兄弟,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誓毕,按年齿排序,刘备是年二十有四,张飞年二十,关羽年二十有五,关羽说拜德不拜长。遂拜刘备为兄,关羽次之,张飞为弟。
此后刘关张三人同心同德形影不离,在涿郡楼桑结纳豪杰,扶危济困,行侠仗义,自成一番气象。涿县数十里地面上游侠健儿争相景从,奸邪之辈尽皆缩首,百姓们无不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