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天色黑得早,刘备等人冒雪跋涉不过个把时辰天就完全黑了下来。雪依旧肆无忌惮的下着,雪大的模糊了人的双眼,只能借着雪光和稀疏的火把光亮,模模糊糊看到数十步外。仓虞彭良等率领身体康健的兵丁打马在前,为众人平趟道路,后边则是刘备等人带着手脚完好的兵丁以及百姓背负肩抗着受伤的士卒,身后紧随的是百姓们扶老携幼艰难跋涉。
这些人身上早落了一身的雪,眉毛胡须都挂着雪花,哆哆嗦嗦的成了一个个雪人。雪大封路,负重前行,刘备一众一路上慢慢吞吞,走了两个时辰也不过行了一二十里路程。眼见众人疲惫已极,饥寒交迫,刘备遂让前行的仓虞彭良等人择一躲避风雪之处,歇息一晚。到了戌时三刻,彭良来报隐隐约约看到山坳中一片松柏密林,可以作为歇脚之地。刘备遂让士卒百姓躲避在密林当中,各寻处所,就着松柏树下余荫雪薄之处支锅搭灶,拢起羹火,取雪煮汤煮饭,权且将就一晚。
体劳身乏,刘备吃罢晚饭就裹着一张兽皮毯毡斜依在松树底下睡熟了。次日黎明,风雪已停。刘备悠悠醒来,伸了伸麻了半边的躯体,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关羽张飞二人斜跨宝剑,披着裘毡满身落雪守护在近旁。原来是二位兄弟见自己熟睡,担心宵小之徒趁虚作乱,于己不利,一夜不曾合眼,不离半步守护在身旁。刘备感动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拉着二位兄弟紧紧握住,片刻后才想起让二人坐下休息。
“大哥你慢些拉我”,张飞龇牙咧嘴的笑道,刘备有些疑惑,只见张飞又指了指下边说道:“腿脚冻得有些僵麻了!”
刘备先是一怔,眼角含泪苦笑着锤了锤关张二人臂膀,“赶紧坐下”。也顾不得张飞脚臭,把他鞋袜一脱连搓带揉起来了,大约半刻钟方才脚底起热缓了过来,又接着要给关羽揉搓。关羽已经自己上手脱了鞋袜,只是手脚僵直不太方便,见大哥要来侍候自己,连忙摆手阻拦。刘备拨开关羽手臂,说道,“别动”,又给关羽捏揉起来。
“我说三弟,你那臭脚丫子差点把我熏晕过去,你二哥的就不一样,弟妹在家咋忍受的你吖!”刘备开着张飞的玩笑,关羽也扬脖笑了起来。
张飞一边穿鞋袜一边憨笑道,“我是臭汗脚,大哥又不是不知道,她起初也受不了,私下里也说了我不少次,我能有啥办法,爹娘给的这幅脚板子,想治又治不了,后来时间长了就把她那刁鼻子改过来了。”张飞言罢,刘备二人笑得更欢了,此时简雍和夏侯博也过来了。
简雍笑道,“你们笑什么呢,大清早寒气凛冽的,有什么开心事说来也让咱乐呵乐呵!”
“没什么,说三弟的臭脚丫子呢!”已经给关羽捏揉好了,刘备起身接着简雍的话说道,“百姓们昨晚如何?”
“都还好,报团取暖可比孤零零的散民强多了,要不就这大冷的天,一夜不知要冻死多少人。”简雍哈着热气搓着双手说道。
“只是年老体衰的老人和半大孩子有些吃不消,怕是腿脚赶不上咱们的行程。”夏侯博鼻头脸颊红彤彤的,冰雪寒气冻得他说话有些跑风。
“这样不行啊,要找个地方把这些百姓安顿下来,咱们还不知道流落到何处呢,带着百姓慢吞吞的走,耽误了行程不说,百姓们跟着咱还得遭罪。”关羽说道。
刘备沉吟了片刻说道,“先造饭,安顿百姓边走边说吧,听说徐州境内还比较富庶,好多百姓士族都去那边避难了,咱们不妨去看看。”
早饭毕,刘备一众领着百姓重新启程了。雪满山路道路难行,加上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每日顶多行走十余里便要早早安歇。后来天气时暖时寒,路上雪渍融化,路途上或泥泞不堪或结冰溜滑,走到沛国时已过了二三十日了。出固始时近万百姓,一路上或者路途走失或者死于道途填了沟壑,更不用说厮杀时受了伤的士卒百姓,缺医少药天寒地冻,少有能挺过来的,十亭里倒去了三亭,只剩下五六千人。
沛国境内的境况确实比豫州中部要好的多,人烟虽然稀疏,但尚能时时看到村落。于是边走边安置百姓,这里留下十户八户,那里停住三二十人口,到了彭城时,百姓们都已经安置妥当。可一路上人吃马嚼,兼带安置百姓赠送钱粮,刘备所部剩余钱粮也不多了,加上旧部人员减损,只余七百余人,人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成了叫花子,真可谓窘迫至极。
此时已是中平四年二月天气,虽然天气渐暖,可寒气尚未消退,刘备一众又将陷入缺衣少食的地步了。恰好此时传来消息,河南尹荥阳郡民起义,义军声势浩大势如破竹,一路攻打到中牟县,斩杀了中牟令落皓和主簿潘业。荥阳距京师洛阳不过二百来里,实属京畿要地,如今却出了大股叛贼,威胁京师安危,由此百官震怖,朝廷色变。
正值窘境的刘备听到这个消息心头一动,以为荥阳处于天子脚下,前去戡乱,必立大功与朝廷,是一个摆脱乖张处境、重显仕途的绝佳机会,说不定还能广结善缘、卖天大的人情给京师富贵人家。遂点齐兵马自彭城国武原县出发,一路昼夜兼程挥师西进,想要赶在朝廷大军平叛之前,借荥阳起义军扬名。
可紧赶慢赶走了半个月,到了三月初,行至陈留郡时,起义军已经被大将军、慎侯何进之弟河南尹何苗率兵镇压了。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刘备不禁莞尔一笑,对自己千里奔行的投机行为直摇头苦笑。细细想来自己真是窘迫至极昏了头了,京畿重地出了事故如何能轮得上自己这个小小人物出头收拾呢?再说千里之遥,消息传递也需耗费不少时日,即使自己能及时赶到,又如何能吃上口新鲜热乎的,自己此番作为无异于痴人作梦罢了。
刘备身在陈留,又回到了当初勘灭黄巾余党之地,恍惚间觉得似乎自己在兖豫徐三州转了一年多的时间,如今又回到原地了,心中不免颇为烦闷惆怅。刘备来不及长久郁愤,就又听闻新任荆州刺史王叡与去年由庐江郡守调任南阳太守的羊续联手击破江夏郡叛寇,斩杀贼首赵慈,斩首五千余级,其他的叛军都向羊续投降,接连收复六个失陷县境。羊续为此上书朝廷,希望宽恕这些投降的叛军。叛军被消灭干净后,羊续再宣布政令,为百姓排忧解难,百姓欢欣鼓舞,一时间荆州北部数郡政治清明,海晏河清。
说来这赵慈曾是前南阳郡守、原江夏都尉秦颉手下的一名老**,跟随秦颉平定南阳黄巾之乱后,因怨怼朝廷封赏不公,遂于去年二月聚众叛乱,将其上司秦颉杀死,率众攻城略地,在江夏称王称霸。江夏郡守、当世名流韩说不能制,接连丢失六座县城,甚至连治所都没有保住,竟被赶出郡界了。朝廷当即将羊续从扬州调来,接替秦颉之位,暂时扼制了赵慈之乱。
当时刘备缺衣少粮自顾不暇,想带领兄弟们前往荆州平叛,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暂时留在汝南苟图活命。如今这股以下叛上、斩杀上官的恶贼被剿平,刘备自然心中欢喜,拍手称快。可又一想,自己在安熹县的遭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是同质不同果罢了,想必赵慈身为一介小小兵卒,竟能号集数万流民散兵,占据六县搅扰一年有余,恐怕不单单是他的狼子野心在作祟。
身处乱世人命贱如草芥,谁不想在这吃人的世界挣扎出一份活命的出路。在面临困境时,卖儿鬻女苟全性命者,满目皆是;生死当前易子而食,也属平常。何况是在天下百姓同时面对生死大事的时候,又有谁还能顾忌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纲常,左右不过是各自顾各自的性命罢了。
管仲曾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当今之世礼节荣辱不过是一句虚话罢了,秦颉、羊续、韩说这些令人仰望的清流名士,虽能救一时之急,可对大厦将倾的汉室皇朝来说也不过是屋漏补屋墙漏砌墙,不是抽梁换栋的命世之才。而如今朝廷上上下下尚且昏昏聩聩,今后如赵慈这般的叛乱料想只会多不会少,若如此汉室国祚又能顶得上几次这般叛乱?看来汉室天下真到了改弦更张的时候了。
自光和年间离家游历到涿郡起兵戡定黄巾以来,海内流荡,数年求索,到头来却屡屡碰壁。寰宇之内已成鼎沸之势,自己领着一班兄弟尝遍世间百味,还无所作为。犹如大河里的一叶小舟,虽然荡起几圈涟漪,但数次差点遭受灭顶之灾,对于这海内肆虐的滔滔大河依旧索缚无力。细思起来却是自己被皇室后裔的身份禁锢住了,自己一心想的是扶保汉室拯救黎庶百姓。
一直以来一个忠字迷在心头,便不管天下百姓的死活了,可如今自己所说的忠竟不知忠于谁了?是那个洛阳城中高坐金銮却荒淫无道的皇帝么?是自己祖宗创下的四百年将要倾覆的汉室江山么?可细究起来自己也不过是国姓后裔中被遗弃在穷乡僻壤的一个无名小子罢了,是大汉皇帝域下的一个蝼蚁一般的臣民罢了。自己放在这成千成万的汉室后裔当中,连沧海中的一滴水珠都算不上,那大汉皇帝、大汉江山与自己又有多大的关系呢?
刘备想到此处,突然想到卢师曾讲至圣先师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亚圣孟子说: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荀子也说: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刘备浮想联翩,又想起一句不知在那本书上看来的话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当初上洛阳拜会恩师卢植时,卢师曾言留有用之身以济苍生的话,却单单没说以身侍君的意思。如此看来,天下至理都是相通的,不惟先世圣贤有此见识,今世如恩师这般的通达硕儒想必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如此看来这“忠”也是要分效忠的对象和效忠的条件的,对于朝廷却不能一味盲目的愚忠,忠于君王忠于社稷都不若忠于百姓,而自己要效忠的君王和社稷也必是以民为本的君王和社稷,如此才是大忠。而自己此前所作所为似乎全都是为了借助权柄,纾解朝廷之困的小忠,甚至为此不惜残杀起于乡野聚众为贼的百姓,心存侥幸投机之心,欲要以此结交豪贵跻身仕宦之途,如今想来此念之前的自己是多么的狭隘卑微,颇有今是而昨非的感觉。
思索至此,刘备眼前豁然开朗心明神达,郁愤的阴霾一扫而光。刘备心中明白当初与关羽张飞义结金兰时扶保朝廷那句誓言已经崩塌,现在只剩下那句安定黎庶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