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群涌了过来,黑压压一片。
男孩落入黑色的鱼潮中,仿佛一只落入渔网的初生的鱼。
合网了,黑色的大网慢慢围拢,形成一个球状的牢笼,不留一丝空隙。
苏梓柯的身体有些颤抖,她好像回到了储藏室破烂的门前,在那里她以为她只要挪动双腿进门就会看见男孩的骸骨,而现在她连腿都不需要挪了,只要等一会儿,她就能看见牢笼自动散开,露出里面属于男孩的残渣。
牢笼旋转着,剩下的怪鱼围了过来,似乎并不打算放她走。
“作战失败了呢,任同学……”苏梓柯微微笑着,身体又一次弓起,核心收紧,但体温却升的不如刚才快,在深海里寻找火的声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的听能已经有些模糊了,她把手伸向身后的氧气罐,这是她能与怪物周旋并拉开距离的唯一保障。
怪鱼游了过来,速度格外的慢,似乎带着属于胜利方猎手的骄傲与嘲讽。
女孩冷笑,明月般的瞳孔出离的平静,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在那看似平稳的波光下,浓郁如墨的怒意正在翻滚流淌,但就在火山爆发的前一刻,滔天的怒火消失了,转而流露的是疑惑与不解……
“我们需要他,但又不能确定。”
苏梓柯想起了她与吴芳的对话,那时她们穿着厨师袍,在轮船厨房后台做着咖啡。
“很矛盾是不是,像个病句?”吴芳看着计时器,摁下咖啡机的开关。
“说说看。”她不以为意的侧首,拧开了牛奶盖子,然后用手探了探咖啡杯的温度。
“气息评测合格了,勉强。”吴芳拿起一根牙签,开始给咖啡拉花。
画的是最简单的四叶草,吴芳端详了一会咖啡说道:“但与其说这个,他的别的数据要有趣的多。”
拿起吴芳身边的平板,她点开邮件,开始扒拉,但只翻了几页就停了下来。
“心率?”
“嗯,不止是心率,他的各项有关情绪变化的数据都很怪。这不像一个在享受假期的高中生。”吴芳淡淡的说:“最后一页有对比图,自己看。”
手继续扒拉,她直接拉到了报告的底部,一张表格印入眼帘。
左边是男孩的心率图,右边是一张折线统计图,纵坐标是km,横坐标是两点距离。
下标:本次观察对象与任务目标。
“简直就像一张测设图,他跟它就像两个站点,中间的距离经过精确计算。越靠近,他就越兴奋,悄悄远离,他便冷静下来。”吴芳把完成的咖啡推至桌前,拍了一下上菜铃。然后转身看向她说道:“一个天生的探测仪,比声呐装置完美一百倍。”
没等她说上话,吴芳接着说道:“但问题来了,他只是一个高中生,甚至连能力能否觉醒还未可知,甚至只在寒冷中待上一会就会晕过去。”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可能是贫血?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下午离他伤口完全愈合还不超过48小时。”
吴芳做了一个停的手势,抢过了话头:“总而言之,我们不能直接就这样跟他说,那会吓到他的,甚至有可能影响数据的准确性。”
“所以我们要欺骗,然后利用他,最后再视结果考虑扔掉与否?”她感觉自己找到了重点。
“不是扔掉,是让他重回正常的人生,回到他那群同学身边。”吴芳错开了她的视线,淡淡说道:“他归根结底还是个高中生,对了,你说我刚刚是不是糖放少了,太苦的咖啡应该不受小孩子喜欢。”
“任何孩子都不会喜欢一场没有记忆的冒险,何况还有生命危险。”她没有回答吴芳的问题。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很不公平,但只用一场风险很低的冒险,这个任务完成率就会直线提高,而完成率,也是人命,更多的人命。”吴芳沉声说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他也不是傻瓜,或许总得来说还算得上聪明。”她低下头,浏览着男孩的其他数据。
“我已经改装了他的手机,我一开始给他的那部,只要在半米内,他的心率就会上传,成为精确的定位数据。”吴芳解释道:“至于之后的,就得你来了。”
“打晕他?”
“不对!准确的来说,是迷晕他。”吴芳身体前倾,盯着她,用夸张的语气说道。
“我要做什么?美人计?朝他展示我的茶艺?”她觉着有些好笑。
吴芳用一副你很懂呦的表情说道:“十六七岁的小男生,你笑起来没一个能打的,呐?为了任务嘛!”
“……”她有些无语。
“为了任务哦。”吴芳再次做作的说。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吴芳已经戴上了她的针织帽,掀起了了厨房的隔板,走了出去。
现在想来,有一点后悔,她觉着自己做错了,对一个无知的男孩做出应召女郎般的笑容与温柔,她只觉着疲惫。
……
鱼笼里的任晓川现在正在跟他的肺叶做斗争。
他的每一个肺泡都在疯狂渴求氧气,强大的水压已经让他的身体止不住的抽搐了。
但就在他放弃抵抗的一瞬间,熟悉的燥意来袭,挤占了他为数不多的意识,右手摸向上衣的口袋,那里有一支滚珠笔和一个黑色的手机。
笔是用来在班服上签名的,一个颇具纪念意义的玩意儿,可惜此刻很有可能进了水。
男孩拿出笔,甩开笔帽,反手握住,用笨拙的蛙泳姿势朝牢笼的边缘游去。
他想试试能不能捅死一个。
鱼群是运动的,靠近大圆的鱼游最大的圈,上下顶点的鱼则几乎在原地打转,整体形成一个旋转的球,鱼与鱼之间贴合紧密,但终究不是拼图,留下了细长的缝隙。
咕噜噜……
水流涌动的声音,男孩挥动了他的手臂,圆珠笔的笔尖与怪物的骨甲摩擦,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甚至连碰撞交戈之声都没有出现。
想什么呢?
男孩艰难的挤出自嘲的笑容,松开了笔,准备让海水随其自然的流进他的气管,灌满他的肺部。
没有成功。
嗯?
头顶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一个胶质的薄膜像气球一样挤压着他的头部,顺着他的碎发,紧贴着他的头皮。
然后是一声清亮而富有弹性的脆响,他的头被罩住了。
坚韧而柔软的质地,像一个透明的玻璃头罩。
罩子里面是空气。
任晓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气泡与脖颈完美的契合,手指用力,气泡微微变形,然后又是一声脆响。
手指探了进去。
指尖是湿润的,上面有微微的褶皱,这证明它刚刚还在深海里泡过很久。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没有多余的水,没有压强差带来的不适。就像把手从浴缸里缓缓抽出一样,自然到无以为趣。物理的法则在这一刻成了无稽之谈。
“海绵宝宝都不敢这么写!就连珊迪都套的是玻璃头盔!”任晓川下意识吐槽道,就算这几天他对超自然现象的容忍程度有了火箭般的上升,但眼前的这一幕实在离谱的有些过分,就像……童话一样
缓过气来,他发现了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自己还是完整的。换句话来说,鱼群没有攻击他,它们只是把他困住,然后开始转圈。
每一条怪鱼都像一个尽职的舞台剧演员,按照排好的动作和队形,进行着一丝不苟的变化。速度,转向,甚至尾鳍摆动的频率,都是一模一样的。
任晓川环顾四周,看着这个规整的球体。用手死死捂住右手大臂处的伤口。
没有了海水的包裹,他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额头上的冷汗,他有些后悔自己这个自残的举动了,几分钟前他之所以能毫不犹豫的松开女孩并试图以鲜血诱敌,靠的是绝境中横生的愤怒与羞愧,但谁知道这些怪物并不吃他,这让男孩心中又滋生起了生的希望。
无论这群怪物阵型游的有多好,套的泡泡有多舒服,还是掩盖不了它们会吃人事实,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餐前运动呢?
血还在缓慢的渗出,水中飘荡的血丝呈现棉絮一样的质地,轻轻的晕开。任晓川盯着这抹淡淡的红色远去,祈祷它不要勾起哪怕一只怪鱼的胃口。
忽然,鱼群停了下来,像是旋转木马断开了电源,停的毫无预兆,任晓川吓得心脏都停了一拍,打算放松身体,降低自己的肉质。
但想象中的惨状没有发生,鱼群又重新动了起来,或者说是任晓川面前的鱼群又重新动了起来。
球,破开了,重新变成了黑色的巨网,任晓川急忙抬头,却没有看见阳光。
脚下是柔软且神秘的海底,在浮力的作用下,轻轻触及,脚尖传来湿棉花一般的质感,但这又绝不是海底,因为身体丝毫没有受到压强的影响。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海的深处。
四肢挥动,感受到明显的阻力,是海水没错,但却感受不到温度。
幽暗而混浊的环境,虽说幽暗,但却不是黑蒙蒙一片,头上的气泡发出柔和的青光。使得周围的海水都微微亮了起来。
能见度很低,光线的尾端隐隐可以看见怪物一闪而过的黑影,这使得他不敢有所动作。
可下一秒他又必须有所动作了,因为他看到了一大群怪鱼,怪鱼的口中衔着一个女孩,它们轻轻扯着女孩的衣领与背后的氧气罐,像是叼着自己的幼崽。
女孩近了,它们轻柔地把她放在棉花一般的海底上,松开嘴,然后猛地回头,游走了。像是胆小而敏感的进贡者一样,为上位者献上自己自以为珍贵的宝物。
任晓川游到女孩身前,发现她的情况并不乐观,面色苍白,胸部连带身体在微微的抽搐,这是严重缺氧的表现。
任晓川大气不敢喘,毛手毛脚的摸到了氧气罐的接口,然后顺着管子轻轻的把另一头从女孩身下抽出来,动作轻柔而迅速,他感觉自己专业极了。
但他失败了,管子的尽头还是管子,呼吸器不见了,整个软管被从中扯断,从断口可以看见明显的变形。
“啊啊啊——”任晓川发出无能的低吼,他弯下了腰,开始用头上的气泡去挤压女孩的面部,但无用。
他用手在脖颈处扣来扣去,想把这玩意脱下给女孩套上,但手指穿过了气泡,无用。
他扭开了氧气罐的气阀,把管子轻轻插进女孩的口中,不通畅的导管在接口处被崩开了,泛着青光的水里出现了大量的气泡,无用。
女孩的面色更白了,白的像是杂货铺里四块一包的白色蜡烛,只剩白而已。
四周还有怪鱼游弋,似乎是驻足的围观者,冷眼看着这个男孩的滑稽表演。
他一会而站起来,指着自己头上的气泡对着鱼群大吼大叫,一会儿又双手微屈合拢,在自己与女孩面前来回交替。
怪鱼游的远了一些,就算是凶残如它们也不想和疯子扯上关系。
手舞足蹈的男孩终于停了下来,像是累了一样跪坐在女孩身边,手里紧握住那根橡胶软管。
可能他也知道不能再做无用功了,知道时间所剩无几了,知道他现在最好的选择是静静的坐下来,然后思考。
他低着头闭着眼,握住软管的双手像是握住了一把名工宝剑,双臂搭在大腿上,整个人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只能看见微微颤抖的鼻翼。
他想起今早面包上的起司,想起高天铭做作的臭脸,想起了李大导游古灵精怪的笑容,想起了自己在吴芳面前昏倒的糗状。
等等!再往前一点,那女人说过什么来着?
微风拂过,宛如石子投湖,泛起阵阵涟漪。不过水下没有微风,风止行于水面之上,只不过被人听到了而已。
“且听风吟。”任晓川低声轻唱,用的是不知名的古调,字节明晰而婉转空灵。
像是咒语,周围死谭一般混沌的海水流动起来,暗流从柔软的海底拔地而起,棉花般的海底平面出现麦浪一般的波纹。
终于,男孩动了,紧握住导管的双手缓缓松开,他再次拧开气阀,右手接上气口与导管,左手引着另一头放在了女孩的嘴边。
这一次,气罐上不再冒出水泡了,气流顺从而强势的挤开海水,导管慢慢变得透明,待另一头冒出急促的大小气泡,他把气管轻轻放入女孩口中。
不一会儿,随着胸部一阵强烈的起伏,女孩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