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一座位于湖南省南部的矮山,与其他平平无奇的低山丘陵一样,这里有的,只是稀松的树,树上是枯燥而泛卷的老叶,树下是腥膻而湿粘的红土。
显然刚下过雨,南方夏季的雨是阴晴不定的,每隔几天就有一阵忽如其来的小雨,来洗刷掉夏末的暑气。
而在山的中段,有一个普通的小镇,叫新桥镇,镇上有一座水泥桥,跨过的是镇上唯一的小溪。镇上的人们每天都从桥上经过,为了上学,买菜,购物。等一些琐事。
桥的西头,有一所学校,叫南苑中学,里面只有小学部和初中部。想上高中,就要出镇了。
新桥镇是凤凰山上唯一的镇,南苑学院是新桥镇上唯一的学校。
而袁磊,是南苑学院最有名的刺头。
其传奇之处在于他的沉默。
一个好好的大高个儿,跑的是班里最快的,可惜不愿意说话。
这是最喜欢细毛的体育老师给他的评价。
细毛是袁磊的小名,从他八岁就开始叫,喊到现在有十年了。
这小名不是父母起的,而是他曾经一条街的小伙伴给起的,那时候大概有五六个人,经常在街后边的坡地上面组织活动,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墙根撒尿,打弹珠和拉别人家电闸。活动累了,他们就去坡地的最上边集合,建筑阵地。
那时候坡边上有个杂货铺,铺子最里头放着台老电视机,老电视机自然放老片子,其中放的最多的叫三毛流浪记。
三毛被打,他们骂娘。三毛溜进电影院,他们说他妈的干得好。
几个小毛孩子被流浪儿的不幸和勇气打动了,于是他们结合那里边放的另一部老片子,准备结拜弄个称号玩玩。
大毛是经常流鼻涕那个,因为杂货铺是他家开的。二毛是兜里有石子的那个,因为拉电闸他是第一个冲的。而细毛是袁磊,纯靠身体优势。
就这么玩到快小学毕业,还在聚首活动的只剩下他们三个了,没变法,不给称号留不住人。
到了初二,事情发生了。
袁磊不觉得自家很穷,因为别人家有的他也有,滑板鞋,零食,汽水,网费一样不少。
但他一直不知道他父母是干啥的,这个问题是他在一次写作文时发现的,他发现他背的亲情类作文模板缺少内容,于是开始幻想,或者说联想。
他爹出去干活要背一个包,这他是知道的,黄布,里头的东西他摸过,杂七杂八,有圆盘有长棍。
他想可能是搞艺术的,那一袋子的东西就是创作的宝贝,
也有可能是维修大师,一包工具能解天下所有的电器难题,
再或者是是个出家人,精通佛法普度众生行走人间,包里全是佛经。
不对不对,和尚不能生小孩······
琢磨了整节作文课,他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在父母临行的前一天,他求他爹带他出去一次,母亲不准,他赌气说不去他就不上学了。
那是一个月亮很刺眼的夜晚,他印象深刻,母亲做势要骂,被父亲拦了下来,然后他的父亲,这个沉默少言的男人,走过来看了看,露出了一个陌生的笑容。
母亲开始求父亲,父亲打了母亲,他拽着她的头发往案板上摁,她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他只看见了开头,然后开始抱着头发抖。
于是他开始回忆三毛,他想起了三毛用手遮住眼睛不敢看舞女跳舞,跟他现在很像,唯一的区别是电视机外面的他们和电视机里面的观众都看见了那个女的,只有三毛没看见。
他开始使劲想那个舞女的所有细节,柔软的手腕,纤细的腰肢和挑逗的表情,他想象皮肤露出的部分,也同时想被遮住的部分。
想到最后迷迷糊糊,被拍醒了。
拍他的是母亲,手机上显示三点,母亲把手机递给他,要他玩游戏。
漆黑的深夜,亮着的只有月光和屏幕,但即使这样,他也瞥见了母亲几乎浮肿的左半边脸,女鬼一般散乱的长发上有淡淡的菜香。
他把视线撇开,就像三毛一样,他发现母亲跟那个舞女好像,让人不敢直视。
接过手机,他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腕。
女人笑了,她想起来儿子不怎么玩她手机,不知道屏锁密码,于是准备示范。
在她手指滑动的时候,袁磊说话了。
“妈,我爹是干什么的呀?”
女人的手指停住了,她抬头看了看儿子,愣住了。
“妈,我爹和你每次出去是干什么去了呀?”他再次发问。
女人回过神来,她先是将下嘴唇微微向上抿,然后睁大眼睛看向他,笑着问道:“你猜是做什么的?”
男孩如实讲出了他在作文课上的一切猜想。
艺术家,作家与助手,工程师夫妇,语文老师与数学老师······
女人看着他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按动手机键。光在他的脸上,映出的是手机里唯一的赛车游戏。
他讲得慢,但很有条理,声音里有剧烈的颤抖,那是恐惧的余韵。
女人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下就站到了台阶上,然后踹了一脚栏杆。
栏杆发出沉闷的低鸣,男孩抬了头。
“细猛子,你看这个。”女人把脚抬起来,搭在栏杆上面,然后身体向上压,再用手勾住了鞋底。
男孩关掉了游戏,他站在台阶下面,把脚往台阶上放,尝试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角度。
他发现他做不到。
女人得意的笑了笑,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声音说:“你妈我就是干这个的。”
男孩的眼睛亮了,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他兴奋极了,小心的问道:“跳舞的?”
女人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手臂挺的笔直,掌心朝上,做了一个动作。
男孩笑了,他也把手伸出来,模仿着。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回答。
他得意极了,名为疯狂的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不久前受到的惊吓被冲刷的一干二净,他的母亲是一个舞蹈家,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收获啊,他想让所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包括老师同学,包括大毛二毛,甚至包括三毛,那个动漫角色。
对于母亲的答案,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尽管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一个所有乡村妇女都知道的,扭捏而笨拙的兰花指。
第二天天刚泛白,他们出发了,父亲履行了承诺,他坐上了开往镇外的三轮。
这一去,就是十来天。
直到南苑初中部三班换了两次座位,他才重新回到小镇。
当时是课间,两个警察领着袁磊,一个在外面看着他,另一个在办公室里跟班主任交涉。
所有的学生围了上来,袁磊不认识的认识的同学,全都在吵着问他。
问他去哪了?那两个穿制服的是警察吗?是不是要搬家了等等。
他一句话没说。
真正意义上的一句话没说。
无论是对谁,袁磊都惜字如金。
警察是隔壁镇的,据说这孩子是转接了很多次的,最开始发现的时候,是在一个山窝窝的招待所里。
他们软磨硬泡了很久,也只套出新桥镇这三个字。
最后,他被送回了家,又因为没有邻居愿意照顾他,也找不到福利机构,于是被介绍去镇医院当护工。
致此,袁磊的生活像一张没有底色的照片,没有人愿意去洗,也没有人敢对此报以好奇。
就连大毛二毛,在被数次沉默对待后,也不愿理睬他了。
甚至二毛,还用兜里的石子砸他,一边说笑着,一边以他的反应为乐。
逃课成了家常便饭,在桥东头的广场上,一坐就是一天。
到点了,他就去医院干活,拖地、换床单、擦玻璃、照顾老人。
做的一丝不苟,因此院长很喜欢他,总是给他两倍的小时费。
渐渐地,一切都安定了下来。
他就近升上了高中,课也开始听了,在医院也总是留到最后一个才走,院长甚至还给了他大门的钥匙,要他做好善后。
他认真的完成好了他需要做的一切,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样,一样的沉默,一样的不近人情。仿佛完成这些只是他不引人注目的手段,除此之外,毫无改变。
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早晨,南苑中学高中部开始早读。
在三楼走廊的最里面一间教室,声音尤其的大,这是整个年级最乱的班级,声音大多来自于学生之间的闲聊。
“唉,昨天我到桥东买海报,看见了一个老外。”一个留中长发的女生小声说道。
“我他妈也看到了,是个黑鬼,在居民区那边卖艺,听说随身还带了个音箱。”另一个把头埋在英语书里的女生回道。
“唱的什么?英文歌?没有攻击性吧?”
“不不不,没唱,一直在蹦跶,可能是杂技?”
“我草,有意思,走了没?一直在那一块,中午去看看。”
“OK,下午去吧,我中饭要到食堂吃。”
这是众多对聊天集团中比较收敛的一对,新桥镇毕竟是个小镇,外国人对于这些在这里呆了十几年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新鲜的事物。
聊天还在继续,偶尔有大声朗读者,也是搞怪居多,在这种环境,静下心来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
突然,在教室后端,有一个男孩站了起来,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随着这个男孩的起立,全班安静了下来,像是有人一瞬间掐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视线集中在了这个男孩的身上,这是惊诧的情绪,这个自称细毛的男孩,自从转班以来,极少说话,于人而言,他更像是一个机器,这种诡异的表现甚至引来了冷漠与恶心。
但现在,他站起来了,在不该站起来的时间。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反常到令人恐惧的行为,
男孩挪动脚步,他走到一个女生面前,轻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这是一个留着及肩长发的女孩,现在全班的焦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看着面前这个像是高塔一般的男孩,她有些喘不上气,回道:“我······我刚才在背书。”
“那个卖艺的,在居民区哪里。”男孩又开口了,声音沙哑且干涩。
“那个黑人?红星小区那边,三四栋的样子······”女孩调整了一下呼吸,试探性的回答道。
没等她说完,男孩已经跑了出去。
急切而不计后果的奔跑,这是后来同学的描述。
于是男孩开始狂奔,仿佛他三年来积累的郁气和阴暗,都要在此刻发泄出来。
跑过学校的操场,跑过那座唯一的水泥桥,跑过看了无数次日落的东广场,跑过自家门前长长的坡道,最后再跑过红星小区那简陋的铁招牌。
他停了下来,因为太显眼了,他一眼就望到了哪个黑人。
这是一个身体强健的黑种人,没有头发,从露出的小臂可以窥见其结实的肌肉线条。
不是很高,但也只比他矮了半个头。
他半躺在那里,身前是音箱、线路以及装钱的盒子。
他也看见了他。
“你好,吃了吗?”他变扭地说,带着外国人普遍存在的发音通病。
他看到了他缓缓蠕动的喉结,以及略显干裂的嘴唇。
于是他跑到商店买了一瓶水,又飞快的跑过来递给他。
“哦,谢谢。”黑人答道。
他看着他喝水,看着他嘴角少量溢出的水,多年来毫无生气的眸子里染起了一丝兴奋,像是一个性犯罪者在打量一个姿色不错的**。
“c······”他张了张口,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英语有些蹩脚,他又停了下来,随即用拿出手机。
不一会儿,他把手机朝向黑人。
黑人愣住了,浏览着手机上的内容,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的少年,黑人惊讶地发现这个男孩变了,肉眼可见的,像是黑色的底片被洗出了斑斓的颜色,他笑了起来,带着名为生机的神采。
手机上,是一句翻译的中文。
你会跳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