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觥筹交错,李一风,钱宁,顾顺三人,你来我往,喝得不亦乐乎。
朱能在一旁小心侍候,脸上带着笑,眉宇间却全是小心和克制。他混迹京城多年,明白眼前这京城权势熏天的三人聚首非同小可。
主管锦衣卫,神机营,专司暗杀,那个是简单的人物?不是手握军政大权,便是京城底下黑暗力量的头头。
所以一直小心谨慎,确保不出纰漏。往这个的酒杯里斟酒,又给那个拈菜。
酒过三旬,三人都面色微醺,钱宁道:“我兄弟三人好久没喝得这样痛快了。”
李一风看着酒杯,呆痴痴的,仿佛还没喝够桂花酒酿。
顾顺半倚半靠在椅子上,答道:“是啊,各自都有公务,个个都是忙人,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般痛快的饮酒作乐了。再也回不去了。”
钱宁道:“提那些做什么,要喝酒,我钱府有的是,二位兄弟想来便来,又说什么伤春悲秋的酸话。”
这时在一旁沉默了半晌的李一风道:“是啊开心的日子,提那些做什么。老顾,罚酒三杯。”
顾顺开口道:“钱兄,有件事我要对你说,陈去疾那孩子体内的真气又有异动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用药石加以压制,你又传他灵曲九步的高深心法,想借此平复躁动的真气,将它引导,消弥。
只是那真气太强,好比苍老的灵魂注入年轻的身体,近些年随着他的长大,压制的真气也在复苏,前些日子他受了些伤,真气趁机涌入心脉,我害怕那孩子会受不住。”
钱宁脸色一变道:“近些年他不是一直在服药吗?”
顾顺道:“寻常之法是不行了,这次得剑走偏锋,下些猛药。
只是有件难事,那药倒是平常,只是陈去疾现在深知药理,我怕他识破,不肯服。”
李一风此时酒醒了,插嘴道:“我看不如派一个与他亲近之人将药神不知鬼不觉下在他平日所服用的药中,借其他药的药味掩盖,防止他看出来。”
顾顺道:“可是派谁去好呢?我三人定然不合适。”
踌躇间,三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朱能。
朱能忽然感到三道不怀好意的凶光看向自己,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三人正似笑非笑注视着自己。
朱能敏锐的目光察觉到来者不善,躬身道:“诸位大人,老爷,没什么事的话,小的先出去了。”
转身便欲逃跑,可这三位认定的事哪里有他回转的余地。
只见李一风,一个箭步跃上去,按住朱能的肩头,不容置疑道:“刚才的事,你也听见了,就由你去办吧。”
朱能也不再敢分辩,苦笑道:“大人说得是,小的求之不得,马上去办。”
顾顺递给朱能一个小瓶子,详细讲明了用量,用法,以及如何混在其他药中,混陈去疾耳目。
陈去疾这边经过几个时辰的调整,精神好了许多。
他起床时已近半晚,月上柳上头。他往任督二脉运气时感到真气翻涌,隐约有多股真气冲撞。
从任督二脉传来阵阵刺痛,他此时才感到老顾所言非虚。
不过依老顾所说,这伤痛一来,自己最近消耗太多,身体单薄,因此承受不住异种真气。
二来,疏忽了吃药,又急于求成,练功过于急躁。不过没什么大碍,好好调理就行了。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他穿上衣物,钱家家风颇严,钱宁要求穿衣,洗漱之事一律自己动手,目的是在时刻感谢上苍恩德,不忘落魄之时。
因此不似京城其他达官显贵那般,对下人颐指气使。
胡乱扒了几口饭,他回到房中,从药囊里找出平时常常服用的宁神静气丸,吞咽了几颗,虽然感觉有些怪异,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睡意袭来,昏昏沉沉睡过去。
这时,一人从墙角窜出来,看着开封过的药瓶,嘿嘿笑着,旋即走了出去。此人正是朱能。
话说陈去疾自睡下后,感到心中燥热,想来这仲夏的天气就是如此,也没在意,褪去上衣,光着膀子,睡在卧房中。
他这房子只有朱能一个小厮伺候在侧,并没有什么丫鬟嬷嬷,所以他没什么顾忌。
话说他越睡越感到心中麻痒,燥热难堪,口中干涩,如炙在喉,陈去疾翻身灌饱了冰镇蜜水,但心中燥热不减。
他心里起疑起身查看刚才所服用的药,只发现药囊中有两个相似的青绿色长颈小瓷瓶,一瓶上面写着“逍遥和合散”里面放的却是宁神静气丸,另一小瓶上书“宁神静气丸”里面却隐约传来麝香味,想必其中装的是逍遥和合散。
陈去疾大喊不妙,吃错了药可怎么了得,想运气将药催吐出来,可是经过这么许久,药早被身体吸收,融入血液,现在催吐无济于事。
在房外伺候的朱能听到有动静,进入房中,只见陈去疾满脸猩红,**着上身,不解道:“少爷,你怎么了。”
陈去疾此时燥热难堪,结结巴巴质问道:“你动了我的药囊?”
朱能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弓着身子道:“我看公子的药囊散乱,就整理了一下。”
陈去疾想到,昨夜救治李一风时确实在黑暗中心急打翻了不少药瓶,用手抚着急速跳动的胸,指着那两个小瓷瓶道:“那个也是你动的。”
朱能不再说话表示默认。
陈去疾没有精力再指责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快找冰块来。”
朱能也是眼疾手快,听到指令后飞快奔出屋子,径直往冰窖的方向跑去。
此时虽值仲夏,但在京城的富贵之家里总存储着夏天的稀罕物什——冰块。
冰镇冷饮,降温消暑必备之物。早早去年冬天,富贵之家们便将冰块用棉被包裹,储藏在自家冰窖,幽深的冰窖隔绝高温,来年夏天并也不会消化。
但此种方式所费不菲,因此一般人家无福享用。
陈去疾挠着全身火烧般的身体,此时全身真气上涌,他在房子内使起灵曲九步的步法,想以此消耗真气降低灼热感,同时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脑海中浮想联翩,许多不忍直视的画面开始在眼前浮现,一个个猥琐的念头去了又来。
眼前出现了敦煌飞天的仙女,随风而动的舞步,曼妙的身姿,然后渐渐扭曲变形,消失。
在现实中不曾见过的怪异,迷离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仿佛在呼唤自己,又好像在轻声诉说什么。最后这些身影都渐渐变换成一人,虞姑娘那清晰的脸庞。
随着真气越涌越多,陈去疾的步法也越来越快,他飞速游走于屋内,心中的灼热感渐渐消退,可刚减缓步子,灼热感又如影随形,浮上心头。因此他不敢停下脚步。
忽然夏季的清风透过蜀锦的屏风,吹拂在陈去疾脸上,只感到一阵清凉,陈去疾顺势跑到屋外。
刚刚出屋子,身体便不受控制,踩着太湖石铺就的花径,飞身越过花圃,在墙根处再一借力,趁势跃上墙头,然后足尖轻轻一点,轻快的落在钱府外青石板街道上。他这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甚至连陈去疾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要出府,便已经奔跑在车水马龙的大道上。
他此时意识混沌,不知要跑向何方,潜意识里却清清楚楚,径直往教坊司的方向奔去。
他脚下飞快行进,不时又惊又险地闪过街道上飞驰的马车,只听见车夫的一声咒骂,随即咒骂声被他急速的步法,远远抛在后头。
然后欺身绕开人群,东冲西撞,从左边人群的间隙处闪过,又踩着右边人的肩头飞身向前。
同时心中闪过无数念头,虞姑娘名属教坊第一部,妆成每被秋娘妒,京城少年那个不想一睹她的风采,所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过后,又有谁不倾慕于她呢。
你陈去疾何德何能如何能俘获她的芳心,此时前去不是自取其辱吗?
心中虽然否定了自己千万遍,可腿却如不听使唤一般,径直往教坊司方向而去。
旁人那曾想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陈去疾,面对一个教坊司的小小歌姬,也如此自轻,自卑。
教坊司那高大的楼阁矗立在坊的西边,高高翘起的飞檐,颇有古韵的青瓦,考究的画廊。
吸引着商贾,举子,富家子弟,达官显贵流连忘返于此。
一个嬷嬷此时正站在正厅前招揽着附近的游人。
只见远处一少年,慌乱奔来。沿路打翻了许多东西,似乎有些慌不择路。
心下讥笑道,又是哪里的破皮破落户,被人追赶成这般,也不知是偷了人东西,还是借了人银子不还。
待那人走近,这嬷嬷注意到,单凭衣着来看此人似乎身份不凡,上好的绸布,袖沿绣着金丝,奢华而内敛,堆着笑想邀请那少年入坊。
可随着那少年越来越近,那嬷嬷皱起眉头来,这不是陈公子吗,他许久未来了,怎么这般狼狈,衣衫不整,还一脸猩红。
不过她仍然堆着笑道:“陈公子,多日不见,您近来可好呀。”
但陈去疾并不答话,却如得了癔症一般,径直往楼上去。这嬷嬷僵住了笑脸,心中虽有些气恼这公子也太目中无人,不过也不以为忤,继续招呼来往客人。
陈去疾摇摇晃晃步入中堂,沿着木质楼梯阶级而上。
转过楼角,一处精致的木阁,拱立在整座阁楼正上空,周边彩帘飘飘,加上沉香炉燃烧后的悠远的袅袅青烟的映衬下,使那楼台宛若仙境。
陈去疾轻微嗅了嗅檀香,只觉得宁神静气,安抚心神。
透过轻纱,可隐约看到一个人云鬓半偏,手中抱着个琵琶。
在楼阁外,是分开的雅间,可以听到楼阁内,琵琶声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以及那朦胧可见的佳人的倩影,可是却不可近身。
此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于此同时,几个小厮早跟了上来,这陈去疾衣衫不整,冲向教坊司头牌,虞姬姑娘的处所,难免会冲撞姑娘圣颜。
但这些小厮混迹京城已久,对陈去疾的身世也略知一二,不敢无理。因此只能尾随在后,却没有实质性的动作,任由他大摇大摆上来。
众恩客本来在静心聆听虞姬花魁的琵琶声,同时目不转睛盯着楼阁,盼望清风徐来,吹开帘幕,一瞥虞姬花颜,好不枉此生。
只是突然出现的冒失小子打扰了众人雅兴,以至于众人不约而同看向那少年。
有的人露出鄙夷的目光,有的人窃窃私语仿佛在讥讽陈去疾,也有的人对陈去疾知根知底不敢无理,装作视若无睹。
那幕帘后的女子看到这突如其来的少年,心中慌张,手中琵琶的弦声戛然而止,然后是嗡嗡的声音,显然是琴弦断了。
羞得掩着面,着急的退下去。早有几个侍奉的丫鬟走上来,扶住她,一阵劲风吹开幕帘,只见在那颀长的皎若明月的脖颈上,一颗细弱星辰的小痣轻轻点在上面。这痣在旁人脸上也许会减弱美感,但在虞姬脸上更加增加其风韵,引人遐想。
一颗痣不偏不倚,不多不少甚是可爱。
陈去疾此时心智迷乱,在药力的控制下,心中浮现了那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倩影,忍不住道:“虞姑娘,你可知我的心意……”
忽而他感到,真气翻涌,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当陈去疾醒来时,他已经身处自己的房中,他尝试运气,发现任督二脉没了刺痛感,体内也感觉不到了互相激射的真气。
脸上的灼热感早已褪去,只是他隐约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事。
脸上泛起红晕,要想让这无耻无赖的陈去疾脸红可真是世间难事。
而后他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的疑问,自己如何回来的,自己又是如何恢复的。自己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教坊司那一幕。
这时朱能出现在出现在窗外,用手扶着木栏,探头探脑往里看。
陈去疾大吼一声,“滚进来。”
他一想到昨晚因为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厮,害得自己在虞姑娘面前那么鲁莽,自己以后在她心中定会更加不堪,心中一团怒火就升起来。
朱能垂手进来,道:“公子。”
声音无比凄惨,又夹在着几分委屈。
陈去疾不由得心软下来,他自幼宽厚,虽然不学无术,但从未轻侮过家中小厮丫鬟。
他轻声笑道:“呵呵,你还知道错,这件事我们先暂时搁置,以后一起算,昨晚我怎么回来的,是谁送我回来的。”
朱能一喜,一扫颓丧之气,用欢快的声音道:“公子宽厚大量,小的万难报答。昨晚谢留庸公子将您送回来的,我知道老爷规矩多,得知您半夜出去必然大发雷霆,因此并无通报老爷。”
陈去疾松了口气,谢留庸算是京城中为数不多,自己看得上的人,算是京城名贵中的异类。
虽然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也还信得过。但转念一想,自己出走,这朱能竟然自作主张不知会爹爹,忒也大胆。
尖声质问道:“你的胆量可是与日俱增,我想剖开看看到底长什么样。”
朱能脸一黑,他心想公子未必做得出来,老爷却是完全有可能,这句话可是暗藏杀机啊,辩解道:“我晚刚刚抱回冰块,就发现公子跑向院外,因此一路跟着,无奈公子功夫实在太高,我跟不上,始终慢您一些,无法阻止您。
我本想通知老爷,可想到您因为江南之事才受过惩罚,因此决定先瞒下来,我想我在后面跟着,也不会令事态发展到无可控制的地步。”
见陈去疾面色稍缓,继续道:“其实昨晚谢公子送您回来时,我一直在附近,我向他说明缘由,他也是善解人意,体谅您的难处,因而没有声张,将您送回便即离去,我悄悄将公子从后门带回,没用惊动府中小厮。”
陈去疾见朱能说得处处设身处地,为自己考虑,事实上却是害怕自己失误暴露。
一旦自己失踪之事泄露,层层追查,必然会查到他给自己错吃“逍遥和合散上”,心下一笑,也不点破。
“如此最好,既没惊动爹爹,你也不必担责。”语气中暗藏锋芒道。
朱能听出话中暗藏杀气,磕头如捣蒜道:“公子你可真是错怪我了,我对您的真心日月可鉴。”
此时门外小厮来报,谢留庸公子来访,并送上名帖。陈去疾挥了挥手,示意朱能退下去,道:“快快有请。”
不一会,一穿着白衫,一边长袖卷起露出胳膊,趿着鞋的年轻公子走进来。白
衫上低调的缀着金边,低调而不失奢华。明眼人一看便知此物所费不菲,单单衣袖就要一个上等绣娘花一年之期才可秀出。
身上随便一样小配饰都价值百金。暗示这公子身份非凡。
仔细看会发现他鬓边还有几缕散发,手肘上残留些许墨迹。
面色微醺,显然刚刚饮酒,一副恃才放旷,放荡不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