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眼下已是三月深春,但京城还是颇为寒冷。
东宫内,翰林庶吉士、六品詹事府谕德孙承忠正在给太子梅经泰上课。
孙承忠今年四十二岁,身材高大,就是那张饱经沧桑的脸让他看上去更像五十多岁的人。
梅经泰今年十八岁,只是他的脸色微黄,像是营养不良。他表情木讷,在孙承忠面前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也怪不得他,他去年九月才被立为太子,刚刚成了太子,生母就得病逝去。
母亲原为宫女,因皇帝临幸怀孕,这才成了妃子。皇帝嫌弃她的身份低微,一直未得宠。
至于梅经泰,一生下来就不讨父皇喜欢,便从小养成了小心谨慎的性子。
“好了,今日的课就到此。不知太子殿下还有何疑问?”孙承忠问道。
“吾师,能否讲讲宫外的事情?”太子问,满脸期待。
孙承忠沉思片刻,道:“我进宫时遇到兵部的执事,他说东北鞑子被李成梁将军给狠狠收拾了一顿,老实多了。”
听言,太子一脸兴奋。
“不过,北蒙鞑子多次犯边,与我大铭边军僵持不下,有些麻烦。”孙承忠又道。
太子脸色焦急。
孙承忠边说边搓手:“这宫里太宽敞了,地龙是不是没烧?”
“他们说马上就是初夏了,气温很快就会变热,还说我年轻耐寒,就把地龙给停了。”梅经泰有些过意不去,低着头道。
孙承忠皱了皱眉,抬头去看门外站着的太监。那太监充耳不闻,面无表情。
“吾师,昨日三弟告诉我,说是湖广宋记又推出了新产品,是一种可以用来暖手的物件,可好使了。可惜我现在没有多余的月钱,不能买来孝敬老师。”
梅经泰抬头望着孙承忠,郑重道:“吾师,以后我会对您好的!”
孙承忠有些心酸,强忍住。起身,道:“殿下记得温习今日的功课,下次我要考校的。”
太子起身,恭敬道:“吾师放心,经泰不会偷懒的。”
“太子殿下,该用午膳了。”一个老太监提着食盒进来,大声道。
“吾师,且陪经泰一起用膳。”太子邀请道。
未等孙承忠答复,那老太监道:“太子殿下,御膳房只准备了您的膳食,这可如何是好?”
老太监把食盒打开,午膳极为简单,里面只有两个馒头、一碟咸菜、一碟笋片、一碗菜汤。
太子甚是尴尬。
“多谢太子殿下盛情!”孙承忠微笑道:“臣家里已经备有膳食,就不打扰殿下用膳了。”说完一揖,慢慢退出殿外。
门外,那站着等候的太监见他出来,便引领着出宫。
走在青砖甬道上,道路两旁,地面的积雪正在消融,隐隐可以看见有绿色的嫩芽在顽强地冒了出来。
皇城深处,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女子笑声。
孙承忠抬起头去望,连墙接栋、层台累榭,目不能及。
承乾宫里,春意暖暖,人面桃花。
室内,地龙烧得暖和。昭隆喝了几杯酒下肚,觉得身子过于暖和,已是脱了黄缂丝面黑狐金龙袍,仅留黄面黑狐皮芝麻花褂。
不知怎么,今日他心情大好,与郑贵妃边饮酒边欣赏庭外春景。
窗外,山楂树上还留有红色小果,外包晶莹冰凌,竟是天然冰冻数月的山楂。有两位宫女站在树下,用白瓷执壶接那慢慢融化的雪水。
一个太监步履匆匆进来,正是皇帝的大伴骆杰辉。
昭隆放下手中鸡缸杯,冲郑贵妃一望,苦笑:“看来今日闲暇又被打断了。”
郑贵妃嫣然一笑:“能与陛下同赏春景半日,臣妾已是知足。”
话音刚落,门外已是骆杰辉在启禀。
“圣上,锦衣卫都督王之桢请求觐见。”
郑贵妃懂事地起身,福礼道:“臣妾告退。”
昭隆思虑片刻,金口道:“无碍,爱妃留步安坐。”
郑贵妃一愣,遂转身回座。
“传王之桢觐见!”昭隆声音沉稳有力。
未几,骆杰辉已是引着王之桢进来。
“臣叩见圣上与贵妃!”王之桢拱手行礼。
“免礼!赐座。”昭隆道。
骆杰辉取来一只方凳,王之桢只敢坐了半边。
“有事奏来!”昭隆沉声道。
王之桢赶紧起身站起,道:“圣上,那长沙吉王已押赴京城半旬。经三司会审,已对谋逆、暗募私兵、雇佣江湖人士绑架宋雷等罪名供认不讳。供词在此,请圣上御览。”说完呈上供状。
骆杰辉赶紧取了送与皇帝。
昭隆接过细看。
余下之人不敢出声,室内一时安静无比,只听得室外瓦檐雪水滴落。
良久,昭隆看完后问:“骆大伴从辰州归来,曾对朕说过,长沙知府不经行省批复,越境捕人。为何吉王供状里,对勾连长沙知府拘捕宋雷、宋志顺之事语焉不详?”
骆杰辉听到这里,便也竖起耳朵去听。
王之桢拱手,道:“臣与三法司亦觉此节不明,故对长沙知府严加审讯,他的供述与吉王一致。供状附在吉王供词后。”
昭隆随手翻了翻,道:“字太多,朕眼下不想看。你且拣要紧的说说。”
王之桢拱手道:“臣遵旨。”
“管家潘洪盛受吉王派遣,赴辰州行事,多方打听后得知,辰州捕快李可行与宋志顺平素走得近,便假冒长沙客商邀他饮酒,以图了解宋家兄弟为人行事。”
“酒至酣畅,那李可行酒后吹牛,道那宋志顺与他私换死囚,行刑之日斩的是那与宋志顺有隙的同僚谢恒。”
“那潘洪盛得知此节,大喜。等辰州捕快把李可行送至家门口离开,便悄悄捉了李可行至客栈。刑讯后得了供词,如获至宝,将此事快马报与吉王。”
“吉王接报,便送了一千两银子给长沙知府裴永廷,意欲通过长沙府,先行把宋雷缉拿,再威逼宋雷投靠。”
“那谢恒婆娘先前以为谢恒只是失踪,投告无门,便去长沙投靠亲友,恰好投靠的亲戚乃长沙知府裴永廷。既然吉王说下人已获得确凿证据,于是长沙知府何乐而不为。”
昭隆听到这里,问:“那宋雷与宋志顺私换死囚、陷害同僚可属实?”
王之桢摇头,道:“李可行的供词签字画押无伪,但那李可行已死,真假难辨。再说,吉王府管家潘洪盛潜逃,至今未能归案。所以,臣不敢定论。”
昭隆又问:“那辰州府对谢恒失踪有何说辞?”
王之桢答:“刑部亦派员至辰州调查,那日当值狱卒皆证词一致,言那谢恒确实提前下差,自己坐轿走的。”
“又有提刑官作证,曾在赴监狱去验明死囚正身的路上,亲眼看见过那谢恒从家中坐轿离开。”
“臣调阅了谢恒的请假凭条,经比对,确实为他本人笔迹。”
“爱卿对谢恒一案如何看待?”昭隆问。
王之桢略微思考了一会,答道:“许是潘洪盛刑讯逼供,李可行受刑不过,屈打成招。至于谢恒,为何失踪,时日久矣,难以查清。”
昭隆皱眉,又问:“朕关心的是宋雷与宋志顺是否清白?”
王之桢踌躇,半晌才道:“无风不起浪,不好说。”
骆杰辉一听,上前两步,张嘴欲言。又觉不妥,复退下。
昭隆双眼如炬,已是发现,笑道:“骆大伴,有何要说的,尽管道来。”
骆杰辉低头弯腰,道:“圣上,奴才此次去辰州传旨,见过宋雷与宋志顺。他俩眉清目秀,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尤其那日在宋家门口审案,不仅主动安排下人为在场大人服务,还为围观百姓提供零食与茶水。此等尊重官府、心系百姓之人,断不会做出勾结盗匪、谋害同僚之事。”
昭隆听言大笑,道:“骆大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呵呵,不错!”
骆杰辉开始不明其意,先是赔笑,后心中一凛,才解皇帝话语。圣上这是在笑我收了宋家的银子,在帮宋家说话啊!
昭隆笑完,突然目光凛冽,寒声道:“传朕旨意:吉王身为国戚,不思君恩,暗募私兵谋逆,依律满门抄斩。长沙知府裴永廷行文不经行省,越境捕人,不遵朝廷律法,免去其长沙知府一职,调吏部候用。”
“诺!”
等王之桢告退,昭隆有意无意去看郑贵妃,见她面色苍白,便道:“爱妃为何脸色如此难看,是否觉得朕对吉王太狠了?”
郑贵妃勉强笑答:“臣妾只是觉得这屋里地龙太热,心里有些闷。”
昭隆不语,看了她一会,才道:“上次辰州命案,朕看在爱妃的情义上,没有深究。此次国舅未插手宋家之事,甚好。朕很欣慰。朕还有事,暂且就不陪爱妃了。”
昭隆说完起身,径直出门。
骆公公赶紧屁颠颠地紧跟着去了。
郑贵妃看着皇帝离开,这才一下子软瘫在椅子上。
一路上,许多太监与宫女看见皇帝,俱闪避路旁请安。昭隆无视,沉默不语。
骆公公心中忐忑,最终横下心,道:“圣上,奴才该死,奴才有事瞒着圣上。”
昭隆停步,转身,问:“何事瞒着朕?”
骆杰辉惊慌下跪,道:“奴才此去辰州,收了宋家的银子。奴才该死,请圣上赐罪!”
昭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骆杰辉见状,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起身,仍旧跪在那里。
“骆大伴,你还跪在那里干嘛,还不跟上来?非要逼朕生气是吗?”昭隆脚不停歇,大声喝道。
骆杰辉心中已喜,赶紧爬起来去追。待追到皇帝身后,他还是不安,问道:“圣上不怪罪奴才了?”
昭隆哈哈一笑,道:“大伴,朕让你去辰州,就是让你去收银子的。奉旨发财,何罪之有?”
骆杰辉一听皇帝所言,顿时眼泪不争气地吧嗒吧嗒的流了出来,哽咽道:“奴才谢圣上隆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