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楼房。
结婚后的小癞子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干完队上的,其他时间全泡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当他天黑回家的时候,背上一定是一大背篼猪草,手上一定还拎着一大包东西,他家喂着猪和兔子,有这些吃的,这些畜生完全可以敞开吃。
后来,队上的地又包给每家每户了,小癞子总是最早下地的人,也是最后一个回家的人,他们家的庄稼是队上长得最好的,也是收成最好的。
那时,我已经到县城读书了,在家的时间不多,有时听父亲评说队上的年轻人,父亲会说,小癞子是个种田的好手。有点像祖父。
后来队上有人出去打工,家里的地就没有种了,小癞子就用很少的钱给包下来,几年下来,他几乎种了半个生产队的地,
父亲说,我给他算了一笔账,他一年能够收四万斤稻谷,放在解放前,这就是一个地主。这是当年祖父做梦都想的呀,现在终于在小癞子身上实现了。
在小癞子儿子五岁那年,小癞子在老宅的地基上,修起了两层小洋楼,这是我们队上的第一家,小癞子在他儿子生日的那天,请所有的亲戚朋友和两个队(我们队的和她媳妇队)的相亲们喝酒。场面很盛大,双喜临门嘛。
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回到县中学教书,一个月就58元钱,住的是学校的集体宿舍,三人一间,楼房?我们学校干了几十年的老教师都还不敢想,能轮上我们?
所以当小癞子请客的时候,我陡然觉得好没有面子,我是我们老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生又如何,还不如一个农民。当然,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让我很不自在,那就是他儿子和我名字一样,我至今都不明白小癞子为什么这样做?毕竟我和他同辈,他儿子是晚辈呀,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偏取个和我一样的名字。
小癞子是故意的。我跟父亲说,
小癞子和幺娘打母亲在的时候就欺负人,现在也是,我们不能去。
父亲叹了口气,你不在家,有些情况你不了解了。父亲说。
有什么情况我不了解?笑话?我不了解?我不大明白父亲为什么对小癞子他们和过去有些不同。很久以后,我才从姐姐他们的言语中了解到,我上大学后,父亲就辞了大队书记了,就自己在老家的大路边上开了一家商店,经常要到镇上,有时甚至要到县城进货,父亲已经六十的人了,货少一点的话,还可以自己辛辛苦苦带回来,可每次父亲都想多进货,这样成本可以低点,父亲自己是没有体力带回这些货的,必须请人。
给钱呀,
那时的我真的像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里的”我”——真是太聪明了。
是给钱呀?不给钱人家更不可能干啦,不过,现在的农村人,你以为还是过去的那样的呀,你给钱人家还不见得干。
我十分不解,姐姐们说,你在农村,你没有劳力,人家跟你没有劳力交换,人家凭什么帮你?
后来我知道,父亲不仅进货要请人,父亲自己种了承包地,每年至少栽秧子打谷子的时候,必须请人,开头的时候,父亲好烟好酒好菜招待,还能够请到人,毕竟父亲当书记几十年,从没有为难过任何乡亲,能够帮忙的时候,绝对帮忙,比如队上好几个出去当兵的,后来提干的,都是父亲推荐的,还有出去当工人的读书的(所谓的工农兵大学生),父亲也帮过忙,这些人家碍于面子吧,也得来帮忙。
可这点情分不能年年用呀,再者,这些人家自己后来都慢慢不种地了,年轻人出去了,老人跟儿女去了,家里甚至人都没有了,父亲能够请谁?
那就别种地了。
那时的我真是太聪明了,父亲自己种地,自己经营小商店,就是想自食其力,不给我们几姊妹增加负担,那时,不论是我,还是几个姐姐,都没有能力供养父亲,都没有能力让父亲什么也不干安享晚年。
那时的我除了满脑子空幻的想法外,我一点也帮不上父亲。能够帮父亲的,只有小癞子。
七爷爷,我叫忠国把地给你翻了。
小癞子媳妇跟着自己的孩子这样喊父亲。
七爷爷,我喊忠国把田跟你犁了。
小癞子家养了头牛,秋冬时节,小癞子会光着脚,去翻地去犁田,整个队上的活,他几乎全包,请他的还有其它生产队的,小癞子基本上把这个做成了生意来做。当初分包到户的时候,队上原本有几头牛,分给谁?卖给谁?大家意见不统一,后来干脆杀了分肉吃,没有耕牛,种地就很难,小癞子看到了这个机会,卖了两头猪,买了头小牛,喂了一两年,这牛就大显身手了。牛是农民的宝贝呀。
解放前你祖父也喂过一头牛,父亲跟我说,后来参加合作社给合作进去了,为此祖父还气病了一场。现在小癞子竟然赶上祖父了。因为有了牛,小癞子在老家可有面子了。
七爷爷,我们要去赶场,你要不要进货?我们顺便跟你带回来?
小癞子媳妇每次赶集都要路过父亲的商店问问,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多年都是一个人生活,要守商店要照顾地里的庄稼,还要喂猪,一个人就是为自己做饭都是很麻烦的事情,老家没有自来水,吃水,要走百多米到井边,打起来再挑回去,烧火,要自己找柴草,烧蜂窝煤吧,父亲舍不得钱,父亲虽然说有我们四个儿女,可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没有人照顾他,真正能帮他的,只有小癞子一家。
我了解情况?现在想想,真正是笑话。我了解情况?我知道那每一天,父亲都是怎么过的?那时的我真是太聪明了。
那天,小癞子请客,我有空,但我没有回去。
父亲去了,还多喝了几杯,醉了。多年后,已经卧病在床的父亲,跟我聊,说当初如果知道我在单位那么压抑,宁愿我没上大学,你当个农村娃儿好了,像陈忠国那样有股子力气就行。
那次宴请,小癞子,幺娘真是特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