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快到了,甘土城内外遍野无草木,只有风沙黄土块。张式这几天领着李妙遍寻了差不多整个城池,也只找到几颗没了生机的胡杨木,传说此树极有品格,朝中的文人雅士称其活着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朽。张式偏要用脚踩踏蹂躏一番这枯木,就像是要踩碎那些衣冠飘飘的伪君子的虚伪外壳,最后也只不过叹了一声,无酒、无菊、无桂香。
城里几乎没有青菜,只有肉食和皮子以及些来往行商。女人也几乎见不到,毕竟是战略之城,有些人即使带了家室过来也只能藏在屋里,不然很容易引发血案。
今夜就是中秋,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张式坐在馆驿的院子里,饮了一口陈年的老茶,味道确实浓郁,若不是侧房挡着视线,现在估计能看到东边刚刚探出来的月亮了。
张式吐了一口茶叶末对着旁边剁肉的李妙道:“今儿个给你们做一道肉馅的胡饼,有人说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你我倒是还好,三哥今天怕是要思念一番了。”
李妙一笑也没说什么,继续剁肉。
张式又缓缓酸臭起来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无风叶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东望。”不骚弄几句,还真对不住他那二升的文才。
月亮一点一点的向中天移动,门外有两位兵甲轻轻叩门,李妙引进来对张式轻施了一军礼道:“张少卿,大元帅有请!”气势磅礴,吓得李妙后退了几步,以手抚胸心道:“差点吓得我把你俩脑袋偷下来。”
张式回敬一礼也故意大声喊道:“走!”
二人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
张式又慢斯条理吩咐李妙道:“肉馅剁好了拿兑些我下午用香料泡的水,用酱油腌一下,少放些盐巴,多放葱花,最后打一个鸡子搅拌匀和,面和好了抹点油,皮擀薄点,最重要的一点别都吃完,给我留几个,回来我做个汤一块吃。”
李妙不耐烦的推着张式出了大门后,赶紧回屋找三哥商量对策,不知道这曹景龙中秋夜把四哥叫去,是个什么心思。
城主府,张式被领着进了一室,已经卸了甲的曹景龙身穿一身黑色宽松长袍,身旁坐着一富态中年人,应该就是这甘土城的城主大人了。桌上酒菜已经备齐,让张式吃惊的并不是因为那道蒜苗炒鸡子黄,而是一道凉拌黄瓜。这个季节黄瓜已经快没有了,再说这土地贫瘠的甘土城能拿出来这么两根黄瓜,真是莫大的手笔。
张式先施一礼道:“见过大元帅,城主大人。”
富态的城主倒是一脸的慈祥笑容乐呵呵的也不做声。
曹景龙大袖一挥无喜无悲道:“坐吧。”
张式落在了客位,侍者马上给几位满了酒,那城主笑笑道:“张兄弟远道而来,我陈某人未能远迎招待不周,今日中秋佳节便借大元帅这一杯‘红泥’敬你如何?”话里有玄机,一上来说的便只是私交个人,并未有官场一套说辞,看样子不想明面上说,走一步点到即可?
张式受宠若惊,都知道曹景龙每年回京述职皇帝陛下总赏他几坛前宋酒窖仅存不多的“红泥”老酒,满朝的文武大多数也只是听过,没有见过,据说这酿酒的方法已经失传了。张式不懂,不懂曹景龙是个什么意思,他与张式之间若算起来只能有怨,绝没恩情啊。来到甘土城有些日子了,也没说要见他,怎地这一见就摆下如此排场?
张式虽疑云满布,也只能拿起一杯酒缓和气氛道:“不敢,不敢,张式还未及冠,若是城主大人不嫌弃我便攀称一句陈大哥。”
那姓陈的城主满脸堆笑道:“好,好,来来来张兄弟,愚兄和曹元帅一起给你正式接个风!”说着给曹景龙使了一个眼色,那曹景龙也一起举杯。
张式一头雾水,无奈应接。
曹景龙终于说话道:“听说你把曹蛮给打了?”
张式闪过了一丝尴尬硬着头皮道:“嗯”
曹景龙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打的好,在家里若是我打他,家里护犊子的娘们儿哭闹着要死要活的,给留一条命我就不怨你,哎,只是对不住那三百老弟兄了。”说完,一丝悲伤氤氲在了酒杯之上。
张式也饮了一杯试探的说道:“听说您此次对战西夏将军贾思大胜而归?”
曹景龙挥挥手示意别再说了,咽下一口肉食道:“你刚到甘土城时我就知道朝中那位的意思了,你不说也罢,徒添麻烦。”
张式点点头又转言问道:“曹元帅有事求我?”
与张式对坐的两人皆为一愣,曹景龙也就直言道:“确实,既然你有所发觉,我也就不再隐瞒了。你也知道,现在昌义之与我表面上不合,甚至可以说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满朝的文武有人选择了他也有人选择了我,这都无所谓,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是那一小撮并没有做出选择的大小狐狸。”
其实张式也有所怀疑,历朝历代自污保身和故弄争端引导矛盾的手段可以说是花样百出了。这曹景龙和昌义之的这出朝堂争端无非是把眼光吸引到二位武官将军的身上,以达到忽略文官队伍的目的,时逢战乱武官终于可以占据舆论的主向,二位将军也是用心良苦,毕竟文武之争也是自古有之。前朝那欧阳大学士不也是为了留瞩目于文士风骚,而自污自己爱上了亲外甥女吗?
张式沉思了几秒道:“其实,您也不想一举灭了西夏落得一个马放南山的结果,对吧?”张式非常理解,一个将军他首先是一个老兵,当你在军中过了一辈子的腰上别着脑袋的生活的时候,那时候你已经没了刚投军时候梦里嘴里想念的故乡了,当然,故乡也再也无法接受你的加入,如果卸甲归田对于新兵是种美好的想象,那么对于征战多年的老兵则是一场噩梦,无法想象的噩梦,他们根本无法融入另一种生活方式了。还有一点就是如果无兵无战,那即使曹景龙做了大柱国,手里没有半点兵权,又能如何呢?
曹景龙长叹一声道:“我只是为了身边的老弟兄,他们回家能干些啥?杀人?总不能再眼睁睁的把一条条好汉子的性命交代在朱雀大街上吧?”
张式又问道:“我听闻有一封来自南汉的信到了甘土城,现在在您手里?”
曹景龙剑眉一竖,大手一拍,座椅应声而碎。此时从他身上传出来的气息给张式一种不敢冒犯的畏惧感,酒菜撒在了地上,张式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豹子给盯上了,若是轻微一动,便会被对面这人一口吞进腹中。
还好曹景龙卸了气机又淡淡道:“就是因为这一封信,把原本主动的局面搞成了被动,也不知道是朝中哪位的大手笔,竟能使得动南汉的蛮子!你随行来的冯家人前些天到过甘土城,他追的那人也确实被我拿了,信也给我了。可当我打开信封却发现那只是一封白纸。再去牢中询问那人,却发现已经跑了,我亲自追都没追上!”
张式哑然道:“以大帅的六品修为都没追上?”
曹景龙被道破了修为却没有任何不悦道:“哈,也不算没追上,只是不能追了而已。他跑去了对面那座城,西夏的青甲城,我不能坏了规矩。”
陈城主让人新换了桌椅,张式重新落座问道:“这是一封活信,有人想用他搅乱现在的朝堂,您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进青甲城,杀了那人。
有什么好处?
有个东西给你?
多好的东西能让我用命换呢?
东西不好,是你师父或者你父亲前宋太子刘阳留下的,起码能解开宋被灭的秘密。
张式一拍膝盖道:“妥了!”
回到馆驿的时候天色还不是太晚,李妙和三哥冯天智正吃着那肉馅的胡饼聊天,张式推门进来话也没说就直接去了厨房。
不一会便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腊肉蘑菇疙瘩汤出来,从桌子上撕下来半块已经不热了的饼子在汤里泡一泡便突突的喝起来,一点形象也不顾及。
冯天智拿了一酒杯,又添上酒递了过来,张式抬头一口吞下道:“还是咱们这劣酒喝着舒服,起码不用计较成本,三哥,你喝没喝过‘红泥’?”
李妙双眼冒光,冯天智倒是听了张式的前半句,严肃道:“怎么了四弟?那曹大元帅威胁你了?”
张式摇摇头道:“那倒没有。”
冯天智刚想松一口气却张式接下来的话惊掉了手里的酒杯,“还不如威胁我呢,他让我去青甲城拿人。”
李妙却兴致勃勃道:“去就去呗,不就是抓个人么?正好活动活动手脚。”
冯天智一把打在他的脑门上道:“那他娘的可是西夏的驻兵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