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式这一晚睡得并不好。不是因为昨天田紫均为了他和京舒在明月台大战了一场而内疚,也不是因为玲儿昨天一整晚的异样眼光而头疼。只是这里的枕头太矮了,让他觉得喉里老是有痰液涌上来,而难以入睡,他一直喜欢高枕无忧。
伸一个懒腰,等着今天要来的人。这梅雪小砌,会越来越热闹的。
门口婀娜进来一位女子,只是步伐稍微急促了一点,脚印并没有踩着张式心里为她默数的节拍。刚跨过门槛就讽刺道:啧啧啧,倒是个俊后生,怎么行事却像个娘们儿,以为躲在田师叔后面就能安然无恙一辈子么?
张式倚在门框上,阳光撒在他脸上,暖洋洋的,闭上眼很是享受,哪里有空搭理这傻娘们儿?
对面也只能冷哼一声跺跺脚道,别以为你靠着田师叔欺负了班青师兄这事儿能这么容易过去,师姐妹之间都传遍了你的大名,看你以后可还能离开这梅雪小砌一步!
对着刚刚有些肃杀之气的天空,暖意是不可多得的,一些枯黄,也在日头照耀下渐露颜色。
在来走了几波惹不起的师姐妹之后,张式总算等来了救星。他那廉价的师父田紫均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一直在享受的温暖。
“你来了”
这句话好像自远古传来,淡淡的,却有暖暖的,又掀起无数回忆。
比他更简单,更冷的却是更为惊人的一声“嗯”。字眼并不清晰,却像两位老友一样默契非常。
“还是关于紫罗令的来历吗?或者是我的?”。张式能猜到,这位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的“田姑姑”来到这里无非两种目的。
让他意外的是田紫均冷道:“我想知道你下一步的目的是不是赤鬼。”
张式也释然一笑道:“对”。
瞬间对面冷冰冰的姑娘脸上千年的冰霜化为了春日里的涓涓细流,温润,安静。一笑过后,她边转身而去,留“不得兄”一脸茫然,独对正阳。
世间最难测的莫过于缘分,哪怕三十年,六十年甚至一百年,你转过身来,发现身后的那人,还是在意料之中。
班青挨揍了。
作为大长老京舒的亲传弟子,一直以天才自居,且是西夏皇子。难得的是还长了一副好面容,也一直是很多山上大姑娘小姑娘夜游周公的帐内人。这就很重要了,在这里,可谓得女人者得饭碗,得女人心者得天下。
流言总是看风向的,风力来自女人们或香或臭的口气。所以这几天张式差点被吹到天上去。
“知道吗,班青师兄好心拉快摔倒的新来的白眼狼还被反咬了一口。”
“不是这样的,我听在场的一个师姐说了,那个新来的见到京舒师伯以后眼里竟然露出淫邪之色,班青师兄这么正直怎么能容他,后来被他反咬一口,在田师叔威压下还打了班青师兄。”
“我怎么听说是,那新来的和田师叔……”
流言止于智者,但不包括女人。
随后的几天张式带着玲儿在从山脚看起来不大的紫罗山闲散的转了转。让玲儿惊讶的是,这徒步走十天也不见的转过来的紫罗山就像是张式家的后花园一般。第一天他便带着她走过了百年难出一玲珑的“玲珑局”,据说藏古七国奇兵的“七兵洞”、打捞天下文章的“文渊湖”、培育皇后候选人的“栖凤居”和看似最无用的那一方大石头“青牛塌”。之后的几天他便每天中午躺在青牛塌,直到秋夜繁星如滴滴春水坠落才离开,回梅雪小砌睡到中午再回来,周而复始。
玲儿觉得这里一定是什么特别的地方,有宝藏或者有秘密埋藏。
其实张式只是觉得这里安静无扰而已。小院近期还是少待吧,不然一定被那些发疯的师姐们给撕扒了。田紫均拿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本道家修炼藏书摹本,都和张式一样并排躺在大青石头上晒着太阳。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第一要求就是让他七天之内背诵下来那本枯燥无味的《清心诀》,难道杜绝我与小师姐搞上的办法不应该是让小师姐背诵《清心诀》吗?
山上的修行并不是像人们想象中叽叽喳喳的论道和斗法,更多的还是在一山的宁静中找寻自己的道。不过仪式感还是要有的,为了保持道统,山上每年都有对武、经、道的考核。总的来说,武是最直接的暴力式力量,也是具有统治以来的人间规则基础,基本人人习武,哪怕是女子也追求个舞不离剑。在这个江湖中,武道渐渐的衍生出一个侠义的世界,一个刀光剑影解决问题的具有自我规则的群体。
经学则是被统治阶级认为更高级的一种运营人间的方式,它是武力的方向也是武力的束缚,它被称为开化和文明的代表,圣人文章既包括了开朝之力也蕴含着治世之学,紫罗门向来以培育皇后人选著称,女子辅佐治世,当然少不了经学。
而道则被认为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万物皆可入道,皆可修道,但是古往今来没有几人因道而留名于世。若不是三百六十年前李禺骑着青牛白日羽化飞升后留下一本《阴阳》,天下山头早就断了对“道”这种东西的追求。
来到山上已经半月余了,相对于山下世俗,这里只有些犯花痴八卦的师姐们让人生烦,也算是清净圣地了。
只是对于不安分的张式来说却略显无聊。除了每天去“青牛塌”坐等日出,故意大声背诵《清心诀》惹得旁边悟道的泼辣师姐的喝骂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带着玲儿一起劈柴、做饭、煮茶。有时还像个女人一样招惹些花花草草,每每他对着那些花草落叶念些个别人难以听懂的酸诗,总弄的玲儿低首羞赧。
这些天他越发觉得玲儿添了几分媚色,也不知是这山上的灵气浸染还是她偷偷找哪位师姐学了女子不传之秘决。这让张式心里大感欣慰,看来把这个小美人带出来是对的,省的在央城让哪个手眼通天的大公子得了去。
张式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也都在山顶众人的瞰视下。有长老说让此子好吃好喝一辈子稀里糊涂过去也就是了,完全对得起他这半个月以来的行为和那块能让他在这里白白“浪费”半月资源的紫罗令。更有甚者,比如那徒弟被“欺负”的京舒就认为把他赶下山去,这里容不得一个对天理道统没半点尊敬的人。也有长老和稀泥说再观察半月十天下决定,至于田紫均则一言未发。不过也有一个奇葩的老的不能再老的老太婆说了一句:此子甚好,但还未接下句便被当作人老言误给没了过去。
梁境南,青城山下,云州。地接山河,仙气婉转。秋风扫落叶,一叶一洞天。这里自古山头众多,门派也众多,那山上人的势力也是根脉缠杂般,最是难以梳理的清。
一家刻着“千嗅”的牌匾的茶楼五天前像是一夜间拔地而起,清晨便坐在了闹市开张营业,就像是世代相传的百年老店一般。每座城都有它独特的魅力,却也有基本的设施。就像今天一大早的贩夫走卒,蒸汽腾腾的大包子,刺啦刺啦的炸面食,新鲜的蔬菜,吃、喝、玩、乐、用全都开始陈列,就像他们的人生,平淡却绝对充实的进行着。
当然,五天过去了,对于那间“千嗅”茶楼也从一开始惊讶的指指点点到现在接受的那么坦然。不为其他,就为这间茶楼的小伙计对着街坊邻居们发布了一条福利。每日卯时店里可免费进三十六人喝一个时辰茶水,一般为一壶小普洱送上。而除此之外,门外有客也可以免费喝茶,只是无座而已。也就是说这间茶楼到卯时便停业一个时辰,卯时过去就关门完成今天的白天营业时间。而与别家茶楼不同的是,这间“千嗅”茶楼在夜里戌时会点灯营业一个时辰。
这可是酒楼营业的高峰期。人们对于自己利益无关的事,大多就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情,久而久之,也没人好奇这座茶楼的之所以然了。只是让人久久不能释怀的是,配备齐全的茶楼,就是缺一个掌柜。据说有人拿着一斤酱牛肉从账房兼小二哪里打听来一句,我家掌柜的还没长大。更有好奇之徒打出一副妙手珠心,竟算得这茶楼从营业以来一直做的是亏本买卖。有时候做生意赚多了不行,亏本了,更不行。在人心的世界里,生意经也算的是一部人道奇书,做生意做的也是人心交换,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买卖。“千嗅楼”也因此被猜测成哪位大人物扔出来的“如意楼”,能按照他的“心意”经营些灰色产业,自认为聪明的大多数人考虑到这也就不再追究它的来历了。
至于本就在湖水之下的大鱼们,则是一头雾水。
山中无岁月,这漫山的树叶已将落尽,只剩那倔强的几片枯叶,还在承受着金风的肃杀。九月九日,重阳之气盛,紫罗山也要举行一年一度的武、经、道的考核了。
张式此时正在和泥盘新炉,准备应对今年的冬日了。“梅雪小砌”处在山之一侧,阴阳之交。张式预测到冬天这里是很“凉爽”的,所以他在五天前就开始独自去树林砍柴抱草了,以备在冬天烧起自己的“红泥小火炉”,对于“雪庐大氅坐,旺柴小酒壶”这种境界他可是幻想了无数遍了,来到这野外美境,必须奢侈一遍。而至于肉食,他早就看上了“邻居”逸安师姐的圈里养的那头斑点鹿了,实在不行去偷那位静音师姐一只鸡也可以啊。对于他来说,既然来了,吃好喝好就行,田紫均前两天说的什么考核之类的话早被他丢到清晨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雾霭里去了。
而对于在“九九日”他的那位班青师兄为他准备的一出好戏,即使他从已经和师姐妹打成一片的玲儿那里得到确切消息,也表现得无动于衷。既然上一世已经被武力和征伐迫害的差点身死道消,那么这一次关机重启之后,他必定选择一个更舒服的方式活着,也必然是我意决定我身。因为那些遗憾的、丢失的和抹不去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末尾一定会掀起滔天巨浪。
天刚刚分开黑白,从寂静中传来的第一个声响最为嘹亮,张式确信他明天一定会把静音师姐的那只不知公母的花色鸡给炖了。打扰别人睡觉,这还了得。且不论你雌雄,因为在紫罗山雌性动物似乎比雄性更凶,即使真的是牝鸡司晨,张式心里也完全见怪不怪。这些天的相处让他充分认识到,这群女人出除了自己没法生孩子以外,剩下的基本都不需要依靠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