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山也快由秋进入冬了。树上还未曾舍得离去的几片枯叶也在清早着了霜。
张式在火炉前,身上披着那件昨天田紫均送他的银灰色大氅。安静的像个老树根,倘没有人碰到,或许能沉寂一个冬天的样子。身前玲儿在用秋末少爷打赌赢来的占满半个偏房茅草引着同样打赌赢来另外半间偏房干劈柴。
张式很喜欢火,夏天也喜欢。自小怕冷的身子骨,在这样的西北大山上的冬天必定是要煮酒过冬的。不然,恐怕不死也残。他再也没有夏秋那么活泼,如果不是玲儿在身边伺候着,他可能都已经进入冬眠了。
这几天自己那位与东老道同样便宜的师父田紫均倒是经常来看他。来了也不说话,就自己搬一狐皮青木椅与张式对坐。他知道她一直盯着他看,她捅一捅炉子里柴火,碰出点点火花,零星飞舞在二人之间。就这样,一天就过去了。有人夏练三伏,也有人冬练三九。张式在这样的冬季,是不想多动一下的。但总有些不得已的事儿,需要为之…
许久之后,炉火渐熄,只剩几根烧到一半硬柴,随着门缝里攻近来寒风,在忽明忽暗闪烁着。田紫均像是终于忍不住的大吸了一口气,又把它大口变成白雾吐出来以后问道,你想什么时候去?张式快速搓了一下两只白骨色的细长手指,又飞快把它们抄进袖里。抬起头,面对着寒冷和温热淡然回答道,今晚吧。
吱呀一声,破旧门轴把张式自己关在了屋里。玲儿或许还在实验她那最接近高粱穗那节秸秆穿成的篦子怎样才能把馒头一次蒸透吧。冬日里就应该吃些热腾腾的食物,不然就自己这副薄薄的身板,怎么抗衡那么寒冷的严冬呢。
是夜。居于月和雪的白之间的颜色在张式脸上泛起。玲儿也许醒着也许真的睡着了,但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认为能掌握她的所有。搁在平时,外面的雪会被他一步一个脚印,咯吱咯吱踩出长长的两行才算。可是今晚,他的身体似乎轻盈了许多。从中三阶的梅雪小砌,到达山顶的明月殿也只是用了半个时辰而已。刚刚登顶,他就看到了白天还在一起吃炖羊肉此刻却一身紫色长袍处于风中看上去别有风情的田紫均。
月色皎白,正挂在大殿的脊檐上,雪色极眼,此时却有种暖玉色。在雪地与夜空的黑白对比之下,明月殿颜色却显得更深,像一滴悬在半空的墨。两人没有言语,看了对方一眼就向前走去。
二人走近了才看清这滴墨原来还有余坠。大殿侧旁还有一间看起来岌岌可危的茅草屋,也不知是用来做何的,只是显得更黑一些。有微微风吹来,并没有扬起一粒雪,只晃动了张式银色大氅领边几根软毛而已。
田紫均没用动。
张式动了,也只是嘴动了而已。“老头,我来取东西”。他还是不温不火,轻声递出去这句话。他明白,这老头不会轻易伤人,他或许第一次见张式,可张式却不是第一次见他了。
并没有任何回应。
张式便伸出左手中指,轻轻指了指半空中的那一弯月亮,又指了指自己。随后,茅屋传来一声轻咳。
张式直奔殿门而去。田紫均愣了一愣便随即跟上。到大殿门口,张式打了一个响指,殿门应声而开。在田紫均惊讶的眼神里,他进了明月殿。
就如张式想象之中,大殿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轻咳一声就能带起无数回音,倘若红雀峰那位梦音师姐在,应该会选择这里作为练习幻音之术的地方。
田紫均总算平复了一下心情,正打算开口找张式解释他带来的所有疑问,没想到已经围着大殿转了几圈的张式却先开口了。
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带我进来。
田紫均一下愣住了,急忙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能带你进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哦,因为只有门主才知道怎么进明月殿,我并不知道怎么进来。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因为你就是现任门主啊。
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很冷……
说完张式便不再理她,自己围着大殿转来转去,试图寻找到什么。
白烛摇曳着火苗,田紫均默默的跟在他后头。她知道自己犯了错,得罪了这个看起来还年轻的小伙儿,明明才十五左右的年纪,说话做事却像个故作神秘的老头子,竟还让自己产生些安全感。
张式其实并没有生气,只是怕冷而已。左右没有一点头绪,他也有点着急,难道自己推演的一切都错了?刚刚萌生这个想法他又紧接着摇摇头,不可能,一定就在这里。和东老道学了那么多年的推演之术,若只会些卖狗皮膏药的嘴上功夫,可才算是对不起这一个千古未有的脑袋了了。
他望了望身体左侧墙壁上刚刚被点燃的大殿里唯一的白色蜡烛,然后他开始定神沉思……
忽然,他快速吹灭蜡烛。后面田大姑娘虽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沉默,作为紫罗山的代门主,田紫均神识早就达到一定境界了,根本无惧黑夜。
张式把那根手臂粗的蜡烛拿了下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竹刀,便开始刮蜡。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像是在雕刻一个精美的工艺品那样仔细。最后只剩下一个鸽子蛋大小的乳白色的小圆球。
他扔给身后的女人,轻声说了一句,明月泪,先替我保存着。
他怕冷,所以它也怕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知道它有没有变,所以他在他们都最弱的时候来找它了。
明明算得它就在这里,可是来到这却一点感应都没有,就是张式这个精神力超凡的怪物也有点摸不透了。更别说一直怀有愧意跟在身后的田紫均了。她只是按照师父传给的旨意,找到了这位所谓的未来紫罗山大长老。
当然,她还没告诉他这件事,只是一开始心里就这么认为。倘若今天他能拿到那把剑,她打算明天暗旨长老会,提张式为三百年以来最年轻且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大长老。到底他给自己那块说是“明月泪”的东西有什么用呢?入手这么舒服,不温不凉。
还有就是他为什么会给自己呢?她偷偷给前面专注寻找的男子一个笑容,这是近十年以来都没有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同样她也不希望他能看到。她胡思乱想着些有的没的。这种半尊半怨的情感,像丝网一般,慢慢爬向心头。
张式全都看在眼里。可他并没有那些闲心调戏这个小女孩,虽然他现在也是青青之躯。但是在他眼里,她终究是个可爱且喜欢装酷的小女孩而已。他还是闻到了它的味道,虽然对它的感知被斩断了数年,但是他曾有无数的汗水血水浸染过它的头颅,他闻到了它。张式轻轻敲打了一下布满青苔的墙面,是实的。随即他又往同一地方连着敲打了三下。随着身下的脚猛的一跺,脚下紧贴着墙壁那块石砖碎了,他收拾一下漏出来一个长盒,打开来是一幅画。画没展开,他又放了回去,带着盒子放在了怀里。然后转身离去,田紫均还是没有发言,只静静的跟着。
他走的很快,这掩盖了他要颤抖的腿,可他的手指在滴血。走到茅草屋,他转身对田紫均说,丫头,你先回去,我有话和老先生一叙,今晚不回了,我给你的东西一定要保存好。
田紫均回去的路上郁闷至极。他为什么可以在石老的茅屋住一晚,要知道那个人从来不喜欢外人的。还有就是他也感觉到紫罗山一片平静湖面下的暗涌了吗?还有,他为什么叫我丫头?
一夜的星空映雪色,风刮动着破旧的门板,不时的渗透进来些雪,落在地上,一会就温化成了水,滩在地上,慢慢的阴湿了一地的白日里老头刚刚从后山山洞极深处寻来的干土。
第二天天空刚刚透过光来,天色就被雪色催熟,乍然大亮。张式从茅屋推门而出,顺手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便踏着雪光下山去了。
玲儿因为被少爷交代过,所以一大早就炖上了鸡汤。锅里的并不是静音师姐的那只花色鸡,那只鸡太凶,到如今张式都没能撵上它,还搞了一身鸡毛。听到门外栅栏门吱呀一声传来,她知道,大约是公子回来了。
面色苍白嘴里吐露着雾气的张式,明显露出疲惫神态,从怀里掏出来那副画砰的一声摔在桌子上,再接过来玲儿递过来的鸡汤,如牛饮水,只需两舐。一碗飘着红枣桂圆冒着蒸汽的鸡汤便进了肚子里,他舔舔嘴唇,安抚一下刚刚贴上来的油花,便转身去那张秋天刚刚砌成的火炕。走时嘴里还嘟囔着,姓石的老头不地道,就一张快要散架的木床铺里几把茅草,还要两个人挤,这回,真他娘嘞不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