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未想也没想,直接答道,“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
刘卜玄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却又轻如呢喃,他依然对叶辛未挥手,要她坐来自己的对面,辛未不解地靠近,“先前是你告诉我的,因为牵扯进张家的事情,所以入狱。”
“是的,是这样。”
“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话听起来可能有些荒诞……但如今顾涯身陷囹圄,是他自己求仁得仁的结果,一切都是他一手的策划。若从此以后顾家与张家覆灭,他功不可没。”
“什……么?”
“动机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顾涯早就安排好这一切了,他自愿献身为饵,与我不谋而合,故而我们合作,携手倒方。”刘卜玄声音低沉,“这样的顾涯,你还要救吗?”
“……”叶辛未睁着眼睛,良久才道,“你一定……是在骗我。”
“你完全可以站在顾涯的立场上想一想,看看站在他那个位置上,你对顾家是什么感情,对张家又是什么感情。”刘卜玄道,“整个计划里,顾涯的献身是关键,他在账目中掺杂了大量与承淮庄有关的生意往来,所以无论张家如何抵赖,只要他咬死确有其事,张家就翻不了案。”
叶辛未的呼吸又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可是顾家……顾时安……顾时安是……”
“顾时安是他父亲,但有个这样的父亲,又有什么用呢?”刘卜玄道,“不能保护他,也不能保护他母亲,我听说过几十年前吴氏被贬为妾的事情,张家的女人一个个都不是善茬,恐怕吴氏在顾家也一直受挤兑……这些加在一起,还不够吗?”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了,辛未。”刘卜玄轻叹一声,“计划中,还包括江上的河盗……那是张涵开始信任顾涯的契机。”
“河盗?”叶辛未一怔,忽然想到那日在隘口,顾涯身负重伤,高烧不退的样子……难道也是假象?是苦肉计吗?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忆顾涯,回忆这个一路上对他倍加照拂的男人。
刘卜玄轻声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他,若不是顾涯在诏狱中咬牙挨了数日的酷刑,恐怕他现在招出来的供词都没有人会相信……而今张顾两家绝对不会再有活路,等于一口气剪除方沐的两支嫡系——”
“你撒谎!”
“这些都是事实,辛未。”刘卜玄微微低头,去看杯中的茶水,“我只是觉得,你若是绞尽脑汁想救他出来,这些事情都应该清楚……”
两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过了很久,叶辛未才缓缓张开了口,似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顾涯的话,当然是因为——”
“不是他,我是问你。”叶辛未看着刘卜玄,眼中神色复杂,“坐在幕后掌握旁人生死……难道……很有趣吗?”
刘卜玄一笑,“当然有趣……”
叶辛未的拳头紧紧攥起,她看起来惊怒交加。
“但我却不是为了这个才做的。”刘卜玄声音又低,他脸上笑意褪去,又是一脸认真的摸样。庭中晚风骤起,吹得叶辛未打了一个寒战。“我从前,很小的时候,就和父亲住在这里,那时候这附近有一处皇上专为官员们修建的避暑山庄,常有世家子弟出入其间,我有腿疾,不能走动,只能每日坐在门前晒太阳,也看他们玩什么。”
叶辛未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那时候……该是六七岁时吧。”刘卜玄兀自回忆,没有理会叶辛未的打断,“有一回他们推倒了圣上立于中庭的道人石像,吓得冲进了我家的院子来躲一躲。为首的那个男孩与我年纪相仿,掏出手里一个弹弓,说一会儿要是能帮他们把守卫引开,就教我怎么用这个去打树上的鹧鸪,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倒不是喜欢弹弓。”
叶辛未轻轻颦眉,“那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们。”
“想交朋友。”刘卜玄道,“我一个人太久了,特别羡慕他们能有这样的玩伴,他们向我求助让我有种错觉,好像那一瞬间我也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份子了——你知道这种感觉吧。”
叶辛未想了想,咬唇道,“知道。”
“嗯,那边的守卫很快发现了破碎的石像,一路追到我家门前,上来和我行礼,问我有没有看见一群男孩儿从这儿过,我说看见了,然后指了指旁边的路——那些人其实就躲在我家的正门后面,等守卫走远了才出来。”
“教你弹弓了么?”
“没有,直接走了。”刘卜玄一笑,“我喊了他们,要他们兑现约定,结果被推下了椅子,摔在地上……这些孩子对我恶语相向。那之后我再没羡慕过他们这样的人,加入与不加入,都无所谓。”刘卜玄摊开了双手,似是无奈,又似淡泊。“被推下地时我受了重伤,半月不能下床,只能躺着,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到底想要什么——像我这种随时会死的人,时间是很宝贵的,你可能不太理解,但我从那之后每天都陷在巨大的急迫感里,我的光阴珍贵,片刻都不能浪费……”
说到这里,刘卜玄看向叶辛未,“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多少有些这种信念在其中。”
叶辛未目光黯淡,瞬间便明白了刘卜玄的心意——他要做世上只有他能做的事情,唯有置身于此,才能感到心安。
也唯有如此,才算不浪费光阴。
毕竟日光之下没有新事,这世上的人这么多,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生活中重复,一切周而复始……安全的日子总是伴随着平庸与寻常,而唯有巨大的风险中才有无限变数,恐怕他说自己惜命是假,他只是……怕活得不够深刻。
叶辛未轻声问道,“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策划着反方党的事情?”
刘卜玄点头,“我有你父亲相助,而今皇帝也想平衡朝野局势,这是我的机会。”
叶辛未忽然觉得手脚冰凉,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坐在自己眼前的瘦弱男人早已有了匹敌千钧的权势与威望,帝国的天平在他手中拿捏,在这场帝王与朝臣的博弈中,张家也好,顾家也好,当刘卜玄从权力的中心低头俯瞰,那些活生生的人与势,都不过是蝼蚁。
她低下头,掩面而叹,“我累了。”
“那就好好休息。”刘卜玄轻声道,“等徐有为回来时,我会让他直接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