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战栗从脚底传来，顾涯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无比清醒。只是当他再定睛去看方才瞧见的人影，却发现人群中无论如何也看不见那个与叶辛未十分相似的影子。
还好，还好。
他心中默默想着，顾涯并不希望叶辛未出现在这里。因为那意味着危险……而且残忍。此刻她应该还在刘卜玄的府上，那里是安全的。
凉水浸透了衣物，顾涯觉得有些冷。夜幕慢慢降临，远天的雨云开始迫近，带着轰鸣的雷声，这一夜凌晨，京城开始下雨。
隐隐地，顾涯听见一阵脚步，他侧过头，看见崇文门的另一端，几个黑影擎着伞匆匆跑去，那里放着嘉承帝的十二玉像，白天那里放着凉棚，本事想趁夜润以月华，却不想暴雨突至，几人深怕出了差池，连夜来为玉像支伞。
巨大的雨水落在伞面上，击起一阵薄薄的水雾。顾涯很快收回了目光，他仰面看向这个深远而黑暗的天幕，心中满是平静。
他已经在狱中收到了刘卜玄的消息，顾家已灭。
至此，他在这世上终于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这是复仇的代价，但他的心海没有半点波澜。这一场雨带来久违的清新气味，大地泛起一股如同春雨过后的草香，也让顾涯结痂的伤口重新沾水溃烂，然而连疼痛都是清晰而浓烈的，顾涯站在雨中，神情仿佛一个被钉在桩上的贤者，一切都是他一手造就，他甘之如饴。
这场雨，下了足有三日。
在行刑前一天，天气阴沉。托这大雨的福，顾涯在城门外过得无比清净，期间只有几个孩童相约来这儿朝他扔过石子，其他时候他都一人独处，无人打扰。
又入夜，顾涯依然沉默。明天太阳升起，他就要被押解往午门开刀问斩。这就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他闭上眼睛，静默着回忆自己短暂而劳碌的一生，回想起那个千里之外的江南和曾经的至亲。
天地变得有些沉闷，看来今晚又要下雨了。
忽然天地间一片白亮，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将这一整篇开阔的空地照亮如同白昼——几乎猝不及防地，他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在深夜踽踽独行。
这情景只有一瞬，那人影便随着闪电的光一道消失。
天空中惊雷乍响！
城门外的守卫也看见了那诡异的白影，他们戴着斗笠持刀而出，站在玉像的前方，冷冷地对着方才白影出现的方向。
又一道闪电划过——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一个穿着白色素裙的清瘦女子，她手持一把长弓却没有配箭，向着十二玉像的方向缓缓而来。
随着那身影再次消失在夜色中，又一道雷声在空中响起。
雨幕中的守卫扬起刀，高声厉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缓缓走近，在离守卫七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雨水将她的长发贴合在脸上，早已浸湿的白衣现出与白天不同的润泽颜色，她眉眼低垂，克制的姿态之中带着从容和淡然，在雨声的庞杂中缓缓开口。
“我乃泉州叶氏，今夜持弓而来，为君父解此玉阵。”
言毕，她缓缓抬起头，顾涯挣扎着转过头，死死盯着那侧脸——这人不是叶辛未是谁？
雨声中他听不见叶辛未与那些守卫们说了什么，他只隐隐看到叶辛未在躬身与他们交谈，守卫中便有一人飞速返回城门之中很久没有再出现，所有人守在她周围，叶辛未毫无惧色，只是沉默地与他们一道站在雨中。
电闪雷鸣，将叶辛未的素服照得刺眼。
夜色越来越暗，除了闪电时的天地间霎时的清明，顾涯已看不清不远处的情景。
不知过了多久，那守卫又回来，这一次带回了一支数十人的队伍——那些人衣着华贵，身后有人为他们撑着伞，从样貌来看是宫人。
顾涯几次想发声，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就已经沙哑得说不出话来，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唤不远处叶辛未的名字，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叶辛未提着白裙，缓步踏上石阶。
不断亮起的闪电让叶辛未的动作看起来如同一幅幅不连续的剪影。
在踏上最后一级的时候，叶辛未的脚步忽然有了停顿，她转过头向顾涯看去。
“你、看、好、了。”叶辛未缓缓说道。
隔着雨幕，顾涯其实看不清叶辛未的口型，但在那霎时间他接住了叶辛未的目光，顾涯整个人都开始战栗，眼前的未知让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穿着素服的叶辛未在雨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冷戾之美。
她手中的弓弦折射出清冷的光，一如在隘口那一晚，她搭弓引箭，将河盗射落。
闪电的亮又褪去，雷声是如此密集，炸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接下来的事情远远超出了顾涯的预估——
在惊雷与暴雨之中，石台上的叶辛未扬起了长弓，如同挥剑削泥一般没有丝毫犹豫地击碎了一尊玉像。
那随后想起的雷声如同波涛，将所有人的惊呼淹没。
在雷与电的交替里，一袭白衣的叶辛未身姿轻盈如仙子，没有任何犹疑地将那些玉像逐一击碎。她旋转的衣摆和随之扬起的长发是如此柔美，手中的长弓又带着冷峻硬朗的轮廓，雨水幕天席地，溅落在辛未的身上，也落在顾涯眼中。
十二盏玉像在叶辛未的长弓下很快碎了十一盏。
唯有放置在中央的「龙」安然无恙。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叶辛未停了下来，她保持着最初的从容姿态向一旁的人们点头示意。
“十二盏玉像如今只剩了一盏……它要放在圣上的左边，或是右边，已不会再有疑义。”
宫人们说不出话来，良久，为首的那人才挥了挥手。
“跟我们回宫吧。”那宫人轻声道，“圣上听说有人来解阵，已经在宫中等了好一会儿了。不过，这玉阵到底是解开还是没解开，奴婢们也说不好，还得由圣上决断——来人！”
守卫们很快上前，按照公公们的吩咐缴了叶辛未的弓，她在雨幕中随宫人们入轿，崇文门外很快又恢复了宁静，徒留顾涯一人怔怔地望着那已经损毁了一大半的玉阵——
辛未……你到底，要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