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
夜雨飒飒地打到窗玻璃上来,对着案上那只静悄的纱灯,我想起了一些旧事,也想起了一些旧人。
是两年前,也是一个下着萧萧秋雨的晚上,我和明若在一个小城市的旅馆里边渡了漫漫的长夜。那是一家很古旧的旅馆,躺在床上,可以听到天花板上耗子们放恣的脚声、隔壁一个私娼和洋布商人的切切私语,而那雨点却和今晚一样地、悉悉地尽打到窗上来。小城市的夜是静到只有犬吠声和更夫的梆声的,听着那啼泣着的夜雨,在床上躺了一回后,我终于又在床上坐了起来,望着黝暗的油灯抽起烟来。明若也像没有睡着,看我坐了起来,他翻过身来问道:
“睡不着么?”
“小城市的雨真是很难受,很难受。”
“听着这不知疲倦的雨声,谈谈不是很好么?”
“可是,在上海,雨会使霓虹灯柔和起来,朦胧起来的。明若,你可记得雨中彷徨在街头的一些星期六晚上么?”
他像在思索一些什么的,叹息着说:“你看,不是很快,很快么?那些日子很快的过去了!你还是一个闪铄着生命力的青年,我却已经是一灰败的泥土了。上海,离开了上海不是已经一年了么?”
茫然地,他的脸很抑郁的样子。这使我惊异起来。明若一向是一个很明快,很有风趣,而且很懂得幽默的人;在朋友中间,他是有着“小品文”那样的绰号的。他是一个典型的小城市居民,很喜欢享受一些屑碎的生活趣味。在预备完了功课以后,时常到校门口小饭店里去叫几杯可可来,一面吃着花生米,一面和我天南地北地谈着,说一些不伤脾胃的俏皮话。他从来不发气,也不会兴奋,至于抑郁,他好像是没有这样情绪的。那天,出于意外的,他会摆出那样抑郁的脸来了。也许是为了这沉沉的深夜里的凄切的细雨吧?可是一会儿他又高兴起来了,他说:
“如果明天雨还不停,我们打一天牌吧。想想吧,脱了袜子,一面抽着小茄立克,卷起了袖子,第一圈摸一只嵌八索,第二圈再摸一只边二万!”那么地说着,他快乐地笑起来了。
“可是,明天我是无论怎样都要回去了呢。”
“再住一天吧。你以为碰头很容易么?出了学校,今天我们还是第一天碰头呢。人生浮萍,知道这一次以后,几时才能再像今天这样谈半个晚上呵。”
“如果下雨,就再住一天吧。”
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们却看见一个给雨水洗过似的,非常澄澈的天空。那天,我终于走了。走的时候,他送我到车站,还说了叫我多写些信的话。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写信那样日常的事吧,也不大受意志的支配,回到上海后,一年里边只写了两封信。他也像不大有多馀时间似的,来信也不多。因为信疏,终于大家都搁下不写了。
去年十月,他忽然寄了请柬并附了封信来,他告诉我就要结婚了,而且在信里写了底下那样非常素朴而诚恳的话:
“我们的篱边开了一串渊明菊。别了两年了,无论怎样忙,来看看故人,看看晴朗的乡村,看看故人的恋人,并且替我们做一个傧相吧。”
我奔走了好几天,预备到他的故乡,沪杭甬线上的一个小镇——长安去看看老朋友,同时享几天清福,结果,生活是很残酷的,这次我还是走不了。此后,他一封信也没有来,我也只得从旁人那里得一些不十分详尽的他的消息。
今年春天,我碰到家璧兄,他告诉我:
“知道么?盛明若没有了。”
死么?我不十分相信。我们都是很年青的人,而且明若还是新近结了婚,又是一个有着良善的灵魂的家伙,这样轻易地就死了么?
最近钱公侠兄从明若的故乡来,我问起他明若时,他说:
“死了,今年春天。”
真的死了,这个良善的人!正如他说的,很快,很快,那些日子很快的过去了。那些日子——那些日子——而现在他已经躺到地下,我也已经成为一块灰败的泥土了!
载《申报·自由谈》1935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