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方瞭的视线牢牢定在郁殷童的身上,她听见自己机械地发出一声疑问,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想听到答案。
郁殷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她脸上的妆早就全花了,白一块红一块的胡乱交杂着,眼线跟睫毛膏融化后,顺着她的泪痕在颊上滑出了两道黑色污迹。
她依旧不愿与方瞭对视,情绪却慢慢稳定下来,也不再哭泣了:“我前两天已经跟高砂分手了。”
方瞭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但她很快明白过来,反问道:“所以你才答应跟那个人上床?还是为了这个人你才决定跟高砂分手?”
郁殷童抬起下巴,勉强冲她笑了笑:“还记得我以前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周蕃周副导吗?我跟过他好几个戏,知道他人还不错。今年春节的时候他约我出去玩过几次,说是为了补偿上次冒导演的事,要给我介绍新的试戏机会。前两天他又告诉我,这个节一过,马上在影视城要开个古装大戏,他是分组导演之一,跟挂名的总导演关系很好,他可以大力推荐我去演女二号。他说那差不多算是个双女主的戏,主要讲的是男主角跟两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女二号的戏份算起来其实跟女主角差不了多少。只要,只要我答应……”
她突然使劲咬住下唇,咽下了后半句话。
方瞭语气淡漠:“只要你答应跟他上床?”
听到她这一说,郁殷童的眼圈又红了。她用力揪住自己的两只手,前天刚做好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却恍惚得不知道什么叫做疼。
“去报警吧。”方瞭却还是转回了这个话题,她瞪着郁殷童,语气里几乎快泄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你的脚伤也是他弄的吧?就算你一开始是自愿的,但是他这种做法根本就是虐待。”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郁殷童脖间的掐痕上,眉心一皱:“游戏玩得太过火,就不再是游戏了,这是杀人。你有没有想过你差点被他掐死?”
郁殷童却只是一味地拼命摇头,甚至抓住方瞭的手开始央求她:“不要报警,阿瞭,我不想把这件事闹大。现在已经成这样了,要是报警的话我之前做的一切就失去意义了!”
方瞭有些震惊。
她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从郁殷童的桎梏中挣脱出来,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
而郁殷童却又再次落下眼泪。
“拜托,阿瞭,不要用那种看婊子一样的表情看我。虽然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事跟婊子没什么差别,可是我求你别这样看着我……”她抽泣了两声,很快便止住了泪水,抬起头朝方瞭僵硬地挤出微笑,“我不会报警。既然做了婊子,就不要再惦记着立牌坊了。”
方瞭的心里此刻却是一阵绞得慌。
她想说些什么温柔的话来安慰郁殷童,可是不管她平时再怎么牙尖嘴利,现在这紧要关头,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空。
她呆站了很久,才终于艰难地张开嘴说出一句:“我明白了。我会陪着你。你要是难受就跟我多说说话,别自己憋着。”
方瞭想起那天在公寓门口见到高砂时他那种恶劣的态度,先还以为是他是为了分手的事而发脾气,但是仔细一想,她发现在那个时间段高砂应该刚从机场回家,郁殷童恐怕还没来得及跟他宣布分手。
所以他当时究竟是在为什么生气?还是说,他只是单单针对那时唯一在场的方瞭?
“还有……”她有些茫然地顿了顿,“你决定跟高砂分手,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郁殷童点点头,脸上泛起一阵苦笑。
“但是你从大一开始喜欢了他快四年,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方瞭叹息道。
“对高砂的喜欢很重要,但是实现梦想获得成功也很重要。我不想去衡量它们在我心里究竟哪一个份量更重。”郁殷童的情绪已慢慢恢复过来,变得平静了许多。
她看着方瞭淡淡地说道:“因为不用对比,我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天晚上方瞭一直都没有睡着。
郁殷童的事让她非常焦虑,却又不能于外在表现得太明显。之后吃晚饭,一起看电视,看杂志,直到十一点两人分别上床睡觉之时,她都竭力在郁殷童面前展现自己的轻松和一切如常。
但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两个小时,她脑子里都还一直盘旋着郁殷童的眼泪,脖子上的掐痕,还有肿得高高的脚伤。
最后,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在她脑海里出现的郁殷童变得遍体鳞伤,拼命朝她的方向呼救。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则一边用绳子捆住她,一边拿起长鞭狠狠抽在她身上。
郁殷童惨叫起来。
但那男人对她的鞭笞越发激烈严酷。皮鞭抽打在身体上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深夜水龙头漏水发出的滴答声。
郁殷童起初还在奋力挣扎,但后来她的动静越来越微弱,最后脑袋无力地垂下,再也没有抬起来。
方瞭打了个激灵,立刻睁开眼,企图将那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从自己脑子里驱除出去。
狭窄的房间里一片昏暗。一切依然十分平静。
方瞭舒了口气,正欲翻个身继续同失眠搏斗,耳朵却清楚地听到对面床上传来的一声低泣。
声音很轻。抽抽搭搭的。只响了两三次便消失。过了一阵子,又传来一声。
那是郁殷童在哭啊。
方瞭不敢再乱动了。她僵卧在床上,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被郁殷童发现她还醒着,就会连哭这唯一释放情绪的方式也放弃。
有什么能比深夜恸哭更让人心痛的事?
对这一夜的方瞭来说,或许就是听着他人的哭泣,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吧。
郁殷童是做错了。
方瞭原本只想劈头盖脸把她痛骂一顿,问她究竟为什么要选择这种蠢得不得了的方式?她那时候回答说是为了实现梦想。
但是实现梦想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方瞭睁着眼睛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徒劳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她并没有得出答案。
因为她自己,并没有任何非实现不可的梦想。
对于郁殷童的想法,她可以理解,却无法了解。
那天的事过去之后,周蕃便再也没来过电话。郁殷童并没有傻得只会一味等待,她每天隔一阵子就打他的手机几次,在经历了“用户忙”、“不在服务区”、“正在通话中”等等障碍后,对方才终于在晚上接了她的电话。
但周蕃的反应很冷淡。对郁殷童一开口就提起的那个女二号的事情,他的态度显然比之前要含糊得多。
他用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她,什么导演在忙,资金不到位,试装时间推迟了,演员还要等几天才进组之类的,一个劲儿地让她乖乖等着自己的好消息,不要闹情绪。
郁殷童心里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但她一点也不敢往那方面多想。
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会疯的。
郁殷童待在家里的这两天,隔壁的高砂不但一个劲儿地对她进行电话轰炸,还跑过来敲过好几次门。刚开始方瞭都已经走到玄关了,是郁殷童追过来拦住她不让她开门。
“阿瞭,我现在这样子不能见高砂!”郁殷童殷切地恳求她。
方瞭见她实在着急,也只好循了她的意。
高砂在外面足足敲了五分钟门,扰得左邻右舍都跑出来抱怨他扰民。
“人家小姑娘不在家好不啦?你一个劲地老敲门有什么意思咯?”脾气不太好的老太太瘪着嘴直冲高砂抱怨,还不停地挥舞着手里的拐棍。
对门刚下夜班回来补觉的护士也顶着一张敷着面膜的脸向他投诉:“有什么要紧事你打电话通知好不好?你不休息别人也要休息的啦!”
方瞭将背抵在门上,侧耳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没一会儿,高砂便放弃了敲门,面无表情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郁殷童这下才放轻松了些,但神色却越发阴暗起来。
方瞭疲倦地看着她:“你不是说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已经跟高砂讲清楚了吗?”
郁殷童心灰意冷地道:“他说他不会接受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坚持。”
因为她早就知道,他明明不喜欢她。
所以在抽身离开他的时候,她以为他完全不会受到伤害。
但是这一次,高砂的执着让她出乎意料。
心底某个地方,甚至开始不争气地出现了丝丝窃喜。这种虚荣感,让郁殷童越发痛恨起自己的卑劣来。
一条短信接收了进来。
“我们谈谈。”
刚回隔壁没多久,高砂就又给她发来简短的四个字。
没有得到回信,五秒钟后,高砂的短信又来了:
“我还没接受分手。”
郁殷童有些慌,但仍然忍住给他回信的冲动。很快,第三条短信涌了进来:
“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我根本不会伤心?”
郁殷童眼眶蓦地一酸,一滴泪飞溅在手机屏幕上,她赶紧用纸巾将那些水迹擦掉,却没想到,自己的眼泪反而落得越来越汹涌了。
方瞭往她这边随意一瞥:“你准备这样躲着他躲多久?”
“一直到他知道那件事为止。”郁殷童苦笑了一声,擦擦脸上的泪,将手机远远地放到一边去,“当他了解到我是怎样的人之后,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高砂不是那样的人。”方瞭转过头,让自己看向另外一边。
“可是我是。”郁殷童朝她露出这几天以来不知第几个笑容,“因为我太了解自己有多差劲,所以也许以后同样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高砂或许可以原谅我一次,但是,我却没办法原谅我自己。我没有勇气,也不能去试探他的底限。”
“我不会允许自己一再地糟蹋他的人生。”她轻声呢喃着。